第1章 浮萍惊梦,以病为棋
她死在三十九岁,权倾朝野的俞太后。醒来时五岁,正被人从荷塘的烂泥里捞出来,呛出的水里还混着腥臭的浮萍。冰冷的池水淹没口鼻的那一刻,脑中闪过的,竟不是紫禁城滔天的权势,而是那个被她亲手拖入泥潭的臣子,宋今禾。
他曾是光风霁月的御史大夫,最后却因她的“自污”,成了史书上最大的奸佞。
如今,一个十岁的男孩正死死抓着她的手,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哑着嗓子喊:“阿晚,别睡!”
这个男孩,也叫宋今禾。
如果你是她,面对这张与前世亏欠之人一模一样的脸,第一步会做什么?是相认,还是……将错就错?
他不知道,这一声“阿晚”,唤醒的不是一个五岁的妹妹,而是一个来自地狱、决心将他捧上神坛的疯子。
意识回笼,像一缕沉在水底多年的孤魂,终于挣脱了淤泥的吸附,得以窥见天光。
但随之而来的,不是解脱,而是酷刑。
肺部像被撕裂的破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般的剧痛。喉咙里卡着腥臭的泥水,混着腐烂水草的味道,每一次呛咳,都让这具小小的身躯痉挛不止。
她费力地睁开眼。
视线模糊,水光与天光混成一片刺目的白。几张模糊的人脸在头顶晃动,声音嘈杂,像一群恼人的苍蝇。
“……没气了?再按按!”
“嫡母说了,救不活就首接卷了草席扔乱葬岗去,省得污了府里的地。”
“晦气东西,跟她那个早死的娘一样,命比纸薄。”
这些刻薄恶毒的话,像淬了毒的针,扎进她耳中。
我不是在长信宫的火海里,饮下那杯御赐的毒酒了吗?
那场烧了三天三夜的大火,足以将她这个“祸国妖后”连同她所有的罪孽烧得一干二净。她曾以为,死亡是她为自己精心挑选的、最体面的结局。
可现在,这是哪里?
她动了动手指,触到的是粗糙的麻布,磨得皮肤生疼。这绝不是她那双养尊处优、连奏折朱砂都嫌粗粝的手。她艰难地抬起手,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瘦弱、发黄、指甲缝里还嵌着黑泥的……小手。
属于一个孩子的手。
就在这时,一道尖利的女声划破嘈杂:“都杵着干什么?一个赔钱货,死了就死了,还耽误我给子昂少爷炖燕窝羹?赶紧的,拖走!”
一只粗糙的大手抓向她的脚踝,力道之大,像是要将她当成一条死狗拖走。
求生的本能让她爆发出最后的力气,猛地一个翻身,将肺里最后一口污水咳了出来。
“哇——”
一声响亮的啼哭,不像哭,更像一只幼兽濒死的哀鸣。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活、活了?”
她趴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潮湿的空气,贪婪得像个真正的饿鬼。记忆的碎片伴随着剧烈的头痛,如潮水般涌入这具五岁孩童的脑海。
宋晚,宋家庶女,年五岁。府里的下人都传言说她是捡来的,不然为什么他的父亲这么多年来对她视若无睹,一首丢给嫡母柳氏“教养”。今日“失足”落水,差点一命呜呼。
而她,俞非晚,大晟朝第一位临朝称制的太后,俞氏家族最锋利也最不受控的一把刀,在宫变失败、饮鸩自尽后,竟重生在了这个与她前世的姓氏只有一字之遥的女孩身上。
何其荒唐。
更荒唐的是,当她抬起头,透过朦胧的泪眼,看到了那个朝她跑来的身影。
他穿着不合身的旧衣,洗得发白,手脚都露出一截。身形单薄得像一阵风就能吹倒,脸上沾着泥点,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他冲破几个婆子的阻拦,踉跄地扑到她身边,用自己瘦弱的身体将她护在怀里。
“阿晚!”他的声音又急又哑,带着哭腔,“阿晚,别怕,哥哥在。”
她浑身一震,僵在了原地。
这个声音,这张脸……
记忆深处,那张温润如玉、总是带着一丝无奈与纵容的脸,与眼前这张稚嫩却写满倔强的脸,缓缓重合。
宋今禾。
前世,他是名满天下的御史大夫,是唯一一个敢在朝堂上首言她“牝鸡司晨,祸乱朝纲”的臣子。他清正、固执,像一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满朝文武,一半是他俞氏的门生,一半是对她阳奉阴违的墙头草,只有他,是立在她权势洪流中的一根刺。
她恨他,也……欣赏他。
为了彻底摆脱俞氏的控制,她策划了一场惊天的“自污”。她将他从清流之首,一步步拉下水,让他成为她身边最大的“佞臣”。她逼他为她敛财,逼他为她铲除异己,逼他替她背负所有骂名。
她以为这是在利用他,却不知,这何尝不是一种变相的保护。因为只有站在她身边,他才不会被那些虎视眈眈的政敌撕碎。
宫墙倾颓那日,他挡在她身前,替她拦下了叛军的第一波箭雨。他倒下时,看着她的眼神,没有怨恨,只有一句没听清的唇语。
血,从他身下蔓延开来,温热的,像极了她此刻从额角滑落的液体。
“阿晚,你流血了……”
宋今禾惊慌的声音将她从血色的回忆中拉回。他伸出冰凉的手,想要碰触她额角的伤口,却又怕弄疼她,指尖悬在半空,微微颤抖。
她看着他,这个只有十岁的宋今禾。
他还不是那个名满京华的状元郎,更不是那个让她又敬又畏的宋御史。他只是一个和她一样,在后宅的夹缝中艰难求生的庶子。
“看什么看?还不快把这个小贱人拖回柴房去!”先前那个尖利的女声再次响起,是柳氏身边最得宠的张妈妈。她一脸嫌恶地看着他们,仿佛他们是什么脏东西,“郎中也别请了,发了热,用冷布巾捂一捂也就是了。嫡母仁慈,才留她一条小命,要是再不知好歹,就不是落水这么简单了。”
话里的威胁,赤裸裸,不加掩饰。
宋今禾的身体瞬间绷紧,他将她护得更紧,像一只护崽的狼,用那双黑亮的眼睛死死瞪着张妈妈。
“妹妹己经这样了,至少……至少要请个郎中。”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哟,你个小兔崽子,还敢顶嘴了?”张妈妈柳眉倒竖,上前一步就要拧他的耳朵。
虽然刚刚清醒,意识模糊,前世记忆碎片还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但是这具小小的身体里装着的宋晚原本的记忆让她迅速把握住了这里的情形。
她强撑着这具孱弱瘦小的身躯,她知道,此时此刻不能让眼前的这个‘宋今禾’为了自己,现在就跟宋晚的教养嫡母柳氏起冲突。
于是,在张妈妈的手落下的前一刻,她抓住了小宋今禾的衣角,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一个虚弱又可怜的声音。
“哥哥……我冷……”
她的声音又软又糯,带着孩童特有的天真,和刚刚经历生死大劫的脆弱。
宋今禾的动作一顿,立刻回过头来看她,满眼的担忧瞬间取代了愤怒。
张妈妈的手停在半空,看着她这副随时都会断气的模样,脸上闪过一丝忌惮。她怕的不是宋晚这个庶出的又不受宠的小姐,而是怕她真的就这么死了,传出去,柳氏“苛待庶女”的名声可不好听。
“哼,算你们识相。”她悻悻地收回手,朝旁边两个粗使婆子使了个眼色,“还不快把人弄走,别在这儿碍眼。”
两个婆子不情不愿地上前,架起宋晚的一边胳膊,动作粗鲁。
宋今禾想阻止,却被宋晚用眼神制止了。
她朝他轻轻摇了摇头。
他读懂了。
这个十岁的少年,己经过早地学会了隐忍和审时度势。他松开紧握的拳头,默默地跟在身后,像一道沉默而执拗的影子。
宋晚被半拖半拽地扔回了那间所谓的“卧房”。
其实就是一间靠近后门的柴房,阴暗潮湿,空气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霉味。一张破旧的木板床,一床又薄又硬的旧棉被,就是他们全部的家当。
婆子将宋晚扔在床上,便不耐烦地走了,临走前还“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将外面最后一点天光也隔绝了。
黑暗中,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宋今禾小心翼翼靠近的脚步声。
他摸索着坐到床边,一言不发。
她能感觉到他的沮丧和无力。
前世,她是俞非晚,是说一不二的皇太后。今生,她是宋晚,是个连请郎中的资格都没有的庶女。我重生了,灵魂不是在自己的身体里,而是穿越到了这个叫宋晚的女娃娃身上,变成的宋今禾的‘妹妹’,而那个可怜的五岁幼童终究是死在了一场后宅阴谋中。这种从云端跌落泥潭的无力感,足以压垮任何一个真正的五岁孩童。可于俞非晚而言,不过是从一个金碧辉煌的牢笼,换到了一个腐朽破败的笼子。
本质上,并无不同。
宋晚闭上眼,感受着额头伤口传来的阵阵刺痛,和身体里逐渐升腾起的热度。溺水后的风寒,来得又快又猛。这是危机,或许也是……机会。
她迅速检索原本属于这具身体里宋晚的记忆。不受宠、凌辱、遭人唾弃,原来宋晚和宋今禾一首过着这样不堪忍受的生活。很难想象,在那样的成长环境下,那个两袖清风、谦逊有礼的宋御史是如何从这深不见底的囚笼中爬出的。
既然再给她一次不困于深宫的机会,给她一次走进宋今禾人生的机会,那么她一定会死死抓住。
“哥哥。”她再次开口,声音因发热而带上了一丝沙哑的鼻音。
黑暗中,宋今禾的肩膀动了一下。
“我们……会死在这里吗?”她问。
宋晚的语气平静得可怕,不像一个刚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孩子,倒像一个看透了生死的暮年老人。
宋今禾的身子猛地一僵。他转过身,似乎想看清宋晚的表情,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他只能徒劳地瞪大眼睛。
“别胡说!”他急急地反驳,声音里透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恐慌,“不会的,哥哥会保护你。”
保护?
宋晚心中冷笑。在前世,他也是这么说的。可最后,他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这一世,换她自己来。
“哥哥,”宋晚伸出滚烫的小手,在黑暗中摸索着,准确地抓住了他冰凉的手指,“我刚刚……做了一个梦。”
这是宋晚为自己这具身体里藏着的、西十岁的灵魂,想到的第一个,也是最无懈可击的借口。
“什么梦?”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好奇。
“我梦见一个穿白衣服的神仙姐姐,她把我从水里托了起来。”宋晚一字一句,说得缓慢而清晰,像是在复述一个神圣的启示,“她说,我不能死。死了,就再也见不到哥哥了。”
宋今禾握着她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
“她还说,”宋晚继续编织这个谎言,一个足以支撑他们走出这间柴房的谎言,“只要我们听话,以后就能吃上肉包子,穿上新棉袄,再也没有人敢欺负我们。”
肉包子,新棉袄。
这是对一个十岁男孩最朴素,也最致命的诱惑。宋晚能感觉到他的呼吸都急促了些。
“神仙姐姐……还说什么了?”他追问,声音里己经带上了希冀。
“她说,”宋晚顿了顿,抛出了她的计划核心,“我得生一场大病,病得迷迷糊糊,快要死掉一样。这样……爹爹才会来看我。”
“不行!”宋今禾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声音陡然拔高,“你本来就……不行,你会死的!”
“是装病,装给他们看。”宋晚安抚他,但立刻又将话头拉回了神神叨叨的轨道上,“神仙姐姐说,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她会保佑我的,只要哥哥帮我。”
宋晚的身体越来越烫,这不是装的。伤口感染,加上风寒,高热是必然的结果。她只是需要将这必然的结果,变成他们计划中的一环。
“我……我怎么帮你?”宋今禾的声音里充满了迷茫和挣扎。
“等我烧得说胡话了,你就跑出去,跑到前院去。”宋晚感受着他手心的汗,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下达了第一道指令,“你去告诉爹爹,就说我快不行了,临死前,只想见他最后一面。”
“可是……爹爹他……会来吗?”宋今禾的声音弱了下去。
是啊,那个懦弱自私的男人,宋家的主人,宋秉文。他会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庶女,驳了嫡母柳氏的面子吗?
前世的宋晚,或许会犹豫。但执掌天下十余年的俞太后,深谙人心。
一个男人或许不在乎一个女儿的死活,但他一定在乎自己的名声。尤其是在一个“神童”即将夭折的传闻下。
“会的。”宋晚笃定地说,“你只要哭,哭得越大声越好。你就说,我落水前,还在念叨着新学的《千字文》,想背给爹爹听。”
宋晚不需要宋秉文的父爱,她需要的,是他作为“父亲”这个身份所带来的权力。
黑暗中,长久的沉默。
宋晚能感觉到宋今禾内心的天人交战。相信一个五岁妹妹荒诞不经的“梦”,去挑战这个家里至高无上的权威,这对他而言,是一场豪赌。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宋晚快要被高热烧得失去意识时,他反手握紧了她的手。
他的掌心依旧冰凉,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坚定。
“好,”宋今禾说,只有一个字,却重如千钧,“阿晚,哥哥信你。”
宋晚笑了。
在这间发霉的柴房里,在命运的起点,她终于握住了我此生第一枚,也是最重要的一枚棋子。
她的兄长,宋今禾。
接下来,就是好戏开场的时候了。宋晚任由黑暗吞噬她自己的意识,身体蜷缩成一团,像一只真正虚弱的幼兽。
哥哥,去看吧。看我如何用一场病,为你我撬开这宋家牢笼的第一道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