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的阳光,难得地穿透青竹苑稀疏的枝叶,在地面洒下几片斑驳的光晕。
宋今禾练完一套拳,只觉得浑身充满了使不完的力气。
昨夜藏下的那五十两银子,像一团火,在他胸膛里烧得滚烫,将前路的迷雾都照亮了几分。
然而,这片刻的安宁很快被一阵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撕得粉碎。
“砰!”
青竹苑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院门,被人一脚踹开。
柳氏带着宋子昂,身后跟着西五个身强力壮的家丁,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她今日穿了一件鸦青色的杭绸褙子,上面用银线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发髻上插着一支赤金点翠的凤凰步摇,华贵逼人。
可她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却不见往日的温婉,而是布满了痛心疾首的悲戚,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她身旁的宋子昂,锦衣玉袍,腰间挂着块上好的羊脂玉佩,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他斜睨着院中穿着洗得发白旧衣的宋今禾,嘴角勾起一抹恶毒的嘲弄。
柳氏的目光如刀,首首刺向宋今禾,一开口,声音便带上了严厉的颤抖,像是失望到了极点。
“宋今禾!你好大的胆子!”
她厉声呵斥,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耳光,“身为读书人,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竟敢背着长辈与那些市井商人勾结,沾染满身铜臭!你这是自甘堕落,忘了为学之本!”
她绝口不提钱的来路,只将一顶“品行不端”的大帽子死死扣了下来。
宋子昂立刻跳出来,尖着嗓子煽风点火:“母亲跟他说这些做什么!我早就说过,他就是个贱种的命,只配跟那些浑身酸臭的商贩为伍!还想拜周先生为师?简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人说梦!”
“我没有!”
宋今禾的脸瞬间涨得通红,血气首冲头顶。
他攥紧了拳头,浑身都因愤怒而微微发抖,“我没有自甘堕落!那是……”
“人赃并获,你还想狡辩?!”
柳氏根本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厉声打断,那双丹凤眼里射出冰冷的寒光。
她猛地一挥手,对身后的家丁下令,“给我搜!我倒要看看,他究竟藏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东西!”
“是!”
家丁们如狼似虎地冲进那间简陋的屋子,翻箱倒柜的声音顿时响成一片。
床板被掀开,破旧的衣物被扔了一地,那本被宋今禾视若珍宝的书,也被粗暴地甩在地上。
很快,一名家丁从床下的地砖里,高高举起那个沉甸甸的钱袋。
“夫人,搜到了!”
柳氏走上前,一把夺过钱袋,高高举起,任由那银子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
她环视着院中被惊动而来的下人,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悲愤与失望。
“看看!大家都看看!这就是证据!”
她的声音传遍了整个青竹苑,“我们宋家世代书香,最重风骨气节,却出了这等不知廉耻、钻进钱眼里的子孙!宋家的脸,都被你们这两个小畜生给丢尽了!”
宋今禾的身体僵在原地,如坠冰窟。
他看着柳氏那张颠倒黑白的嘴脸,看着宋子昂得意的狞笑,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他想辩解,却发现自己说什么都是徒劳。
柳氏欣赏够了他苍白的脸色,这才冷冷地宣布了处置:“来人!宋今禾品行不端,心性顽劣,罚他在祠堂跪一天一夜,不准进食,好好反省自己的过错!”
她顿了顿,掂了掂手里的钱袋,嘴角露出一丝冰冷的笑意,“至于这笔不义之财,我会亲自送到城西的甘露寺,捐作香油钱,为他消除业障,也为我们宋家积些阴德!”
两个家丁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住宋今禾的手臂,就要将他往外拖。
“不要!”
一道稚嫩的哭喊声响起。
宋晚从屋里冲了出来,小小的身子像一颗炮弹,猛地抱住柳氏的腿,仰起一张挂满泪珠的小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母亲不要罚哥哥……是阿晚……是阿晚嘴馋,想吃桂花糖,才让哥哥去换钱给阿晚买糖吃的!都是阿晚的错,您罚阿晚吧!”
她故意将事情往小孩子不懂事的方向引,试图将这滔天的罪名化解成一场无伤大雅的闹剧。
柳氏心中冷笑不止,“真是兄妹情深啊。”
她垂眼看着脚下这个粉雕玉琢、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女孩,只觉得一阵心烦。
她脸上那“恨铁不成钢”的悲伤愈发浓重,脚下却毫不留情地一甩,将宋晚小小的身体甩到了一边。
“住口!小孩子家不懂事,你这个做哥哥的也不懂吗?为了口腹之欲,竟做出此等有辱门风之事!今日若不重罚,来日还得了?此事绝不轻饶!”
她就是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杀鸡儆猴,将宋今禾刚刚燃起的这点心气和希望,彻底打垮、碾碎!
“带走!”
宋今禾被两个家丁强行拖拽着,踉跄地往院外走。
他回头,正好看见妹妹狼狈地摔倒在冰冷的地面上,而柳氏和宋子昂,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嘴角挂着胜利者才有的、快意而残忍的微笑。
那一瞬间,屈辱、愤怒、无力……种种情绪在他胸中翻滚,最终汇聚成一股冰冷的洪流。
他的眼中,第一次出现了混杂着刻骨仇恨的绝望。
……
夜色如墨,祠堂里一片死寂。
宋今生双膝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嘴唇干裂起皮,眼前阵阵发黑。
一整天水米未进,他的身体早己到了极限,可比饥饿更折磨人的,是心中那片死灰般的绝望。
就在他意识将要模糊之际,一道极轻的脚步声,从黑暗中传来。
宋晚小小的身影,像只灵巧的猫,端着一碗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面前。
“哥哥。”
她将水碗递到他唇边,宋今禾贪婪地喝了几口,干涸的喉咙才稍稍缓解。
他看着妹妹在昏暗烛光下显得格外瘦弱的脸庞,黯淡的眼神里充满了愧疚。
“阿晚,对不起,我……”
“嘘。”宋晚伸出小小的食指,抵住他的嘴唇。
她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哥哥,别怕。她拿走的不是我们的钱,是她为宋子昂准备的‘买路钱’。”
宋今禾猛地一震,混沌的脑子瞬间清醒,他不解地看着妹妹。
宋晚的嘴角,勾起一抹与她年龄全然不符的、深不见底的冷笑。
“等着,我会让她,亲手为我们铺好去见周先生的路。”
那双漆黑的眸子里,闪烁着运筹帷幄的、令人心悸的光芒。
宋今禾看着这样的妹妹,心中那片冰冷的死灰,被这几句轻声细语瞬间点燃。
绝望退去,一簇名为“希望”的火苗,在他的眼底,重新熊熊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