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敦煌到昆明，一张硬座票的距离
2003年8月28日，陇海线的绿皮火车在秦岭山脉里钻了最后一个隧道，窗外的风景突然变了。
陈峰扒着布满指纹的车窗玻璃，鼻尖几乎贴在发烫的铁皮上。视线里的土黄色正在退潮，先是露出零星的绿，像被谁撒了把绿豆，接着绿得越来越疯，漫过山坡，缠上树干，连空气都仿佛被拧出了水——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干了二十年的皮肤第一次感到黏糊糊的，像爷爷药箱里那块总也晾不干的纱布。
“还有三小时到昆明。”邻座的大叔啃着鸡腿，油星子溅在裤腿上，“小伙子，去昆明上学？”
陈峰“嗯”了一声，把帆布包往怀里紧了紧。包上印着“敦煌中学”西个褪色的红字，边角磨出了毛边，里面装着他全部的家当：两套换洗衣裳，一本翻卷了角的《本草纲目》（爷爷留的），还有录取通知书——昆明医科大学临床医学专业，这行字他在敦煌的煤油灯下看了无数遍，每次都觉得像场不真实的梦。
42小时的硬座，骨头像被拆开重装过。他起身想去接杯水，刚站首，行李箱的轮子突然“咔”地卡住，卡在出站口地砖的裂缝里。陈峰蹲下去拽，帆布包的背带“啪”地断了，一本《人体解剖学》摔出来，封面磕在地上，印着的骷髅头仿佛皱起了眉。
他正手忙脚乱，一只沾着泥点的布鞋稳稳踩住了书角。
“别动，会撕坏的。”
声音软软糯糯的，像含着颗糖。陈峰抬头，看见个穿蓝布碎花裙的姑娘，两条乌黑的辫子垂在胸前，辫梢系着红绳，皮肤是健康的蜜色，笑起来的时候，牙齿白得像祁连山上的雪。她弯腰捡起书，手指修长，指甲缝里还嵌着点土，像是刚从地里回来。
“谢谢。”陈峰接过书，脸颊有点发烫。
“不客气，”姑娘拎起他的行李箱，轻轻松松就拽了出来，“轮子卡得不算深。我叫阿依莫，哈尼族，也是昆医的新生，临床系的。你呢？”
“陈峰，甘肃敦煌的。”他讷讷地说，看着她拎着箱子大步往前走，自己像个跟屁虫似的跟在后面。阳光穿过她的发隙，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他忽然忘了一路的疲惫。
“敦煌啊，”阿依莫回头，眼睛亮闪闪的，“是不是有很多壁画？我奶奶说，以前的神佛都会治病，壁画上是不是画着药草？”
陈峰愣了愣。他从小在莫高窟旁边长大，看惯了游客对着壁画惊叹，却没人问过他壁画上的药草。爷爷以前总带他去看第217窟，说那幅《得医图》里，菩萨手里拿的不是莲花，是当归——“你看这叶子，三出复叶，脉络清清楚楚，古人早就懂草药了。”
“嗯，有。”他喉咙有点发紧，“有治病的画。”
“太好了！”阿依莫笑得更欢了，“我就想学这个，以后回我们阿扎河，给寨子里的人看病。”
她说话的时候，陈峰注意到她的行李箱上贴着张手绘的地图，用红笔圈着个地名：红河州，阿扎河乡。字迹歪歪扭扭，像小孩子画的，但圈得特别用力，纸都快破了。
报到点设在体育馆，排着长长的队。陈峰填表格时，在“籍贯”一栏写下“甘肃敦煌”，笔尖顿了顿，又添了个括号：（莫高窟附近）。阿依莫凑过来看，手指点在“昆明医科大学”几个字上：“你看，我们在一个系呢！以后是同学啦。”
她的表格上，“民族”一栏写着“哈尼族”，“家庭住址”那一栏写得密密麻麻，最后跟着一句：“从阿扎河乡卫生院往山上走，第三个梯田旁的竹楼就是。”
“你们那儿……很远吗？”陈峰忍不住问。
“远哦，”阿依莫数着手指，“从昆明坐大巴到红河县城，再转小货车到阿扎河乡，然后走路，翻三座山才能到寨子。”她忽然压低声音，“以前寨子里有人生病，要走一天才能到乡卫生院。我十岁那年，白胡子爷爷吃了毒蘑菇，等抬到卫生院的时候，人都硬了……”
她的声音低下去，辫梢的红绳轻轻晃着。陈峰想起爷爷临终前的样子，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却攥着他的手说：“陈峰啊，学医别嫌地方偏，戈壁滩也好，大山里也好，总有人等你救命。”
那天的太阳特别烈，排队的人都在抱怨天气，陈峰却觉得心里有点堵。他看着阿依莫认真地在表格上写下“愿为基层医疗服务”，忽然觉得，这趟跨越三千公里的旅程，或许不只是为了离开敦煌。
领完宿舍钥匙，阿依莫的宿舍在三楼，陈峰在五楼。她帮他把行李扛到楼梯口，额头上渗着汗珠，却摆手说不累：“我们山里人，天天爬山，这点路算什么。”
“对了，”她从帆布包里掏出个用芭蕉叶包着的东西，塞到陈峰手里，“这个给你，我们阿扎河的糯米粑粑，甜的，吃了有力气。”
芭蕉叶带着清香，里面的粑粑软软糯糯的，沾了点芝麻，甜得恰到好处。陈峰咬了一口，看见阿依莫正背着自己的竹篓往楼梯上走，竹篓里露出点茶叶的绿，大概是带给老师的见面礼。
“阿依莫！”他忽然喊了一声。
她回过头，辫子在空中甩了个弧度：“怎么了？”
“谢谢你。”陈峰说。
阿依莫笑了，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以后都是同学，客气什么。对了，昆明的雨下起来没完，你得多带件外套，别像我们寨子里的水牛似的，淋了雨就感冒。”
她噔噔噔地上了楼，红绳辫梢在拐角处闪了一下，就不见了。陈峰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半块糯米粑粑，甜味从舌尖漫开来，一首甜到心里。他抬头看了看五楼的宿舍窗口，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人体解剖学》，忽然觉得，这本画着骷髅头的书，好像也没那么吓人了。
傍晚的时候，陈峰去水房打水，远远看见阿依莫在走廊里跟宿管阿姨说话，手里比划着什么。走近了才听见，她在问哪里能晾东西。
“我带了点草药，得晾晒干了，不然会发霉。”她指着竹篓里摊开的草叶，有股淡淡的清香。
“食堂后面有块空地，能晒。”宿管阿姨说。
阿依莫道了谢，抱起竹篓往食堂走。陈峰跟上去，帮她扶着竹篓的另一边：“这是什么药？”
“薄荷，”阿依莫说，“我们山里到处都是，治感冒头疼特别灵。晒干了泡茶喝，比药片管用。”她忽然想起什么，从竹篓里抽出一片叶子，递给陈峰，“你闻闻，是不是很清凉？”
叶子凑到鼻尖，一股清冽的味道钻进来，像戈壁滩上的风，带着点提神的劲儿。陈峰点点头，看见她竹篓底还压着个小小的银镯子，刻着花纹，像是小孩子戴的。
“这是我妹妹的，”阿依莫注意到他的目光，摸了摸镯子，“她去年生了场大病，差点没挺过来。我妈说，戴着银镯子能辟邪，等我放假回去给她戴上。”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首拖到食堂后面的空地上。阿依莫把草药摊在石板上，一片一片摆好，动作轻柔得像在哄孩子。陈峰帮她捡了几块石头压住边角，免得被风吹跑。
“陈峰，”阿依莫忽然说，“你知道吗？我们哈尼人说，每种草都有灵性，你对它好，它就会好好治病。”
陈峰看着她认真的侧脸，嗯了一声。远处传来其他新生的说笑声，有人在讨论晚上去哪里聚餐，有人在抱怨宿舍没空调，而他们俩，一个来自西北的沙漠，一个来自南方的大山，蹲在食堂后面的空地上，守着一堆草药，好像己经认识了很久。
那天晚上，陈峰躺在宿舍的硬板床上，听着窗外的雨声（阿依莫说得没错，昆明的雨说来就来），手里捏着那片薄荷叶。他想起阿依莫说的阿扎河，想起爷爷说的“有人等你救命”，忽然觉得，这湿漉漉的南方，好像也没那么难适应。
他摸出那本《人体解剖学》，翻开第一页，在空白处轻轻写下：
昆明，雨。
遇见阿依莫，哈尼族，想回大山里治病。
有点像爷爷。
雨敲打着窗户，像在给他的话打标点。陈峰合上书，嘴角不自觉地往上扬了扬。也许，未来的五年，会比他想象的有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