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秉文和柳氏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青竹苑重归寂静。
方才那场暗流汹涌的交锋,仿佛只是幻觉。
可宋今禾心头刚刚燃起的火焰,却被那盆名为“规矩”的冰水浇得透心凉。
他看着石桌上父亲赏下的澄心堂纸,只觉得无比刺眼。
他攥紧了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一股无力感从西肢百骸涌来。
“哥哥。”
一只柔软的小手覆上他紧握的拳头,轻轻地、一根一根地掰开他的手指。
宋晚仰着脸,那双洞悉世事的眸子此刻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周先生那样的人物,清高孤傲,寻常的拜师礼,他看都不会看一眼。”
她声音稚嫩,话语却如同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问题的核心,“求人不如求己。我们没权没势,无人引荐,想敲开他的门,只能用他最无法拒绝的东西。”
宋今禾一怔,茫然地看着妹妹:“什么东西?”
宋晚踮起脚,凑到他耳边,吐出两个字:“钱。很多很多的钱。”
对文人雅士而言,谈钱是俗。
可对真正穷困潦倒、风骨铮铮的文人而言,钱是延续风骨的底气。
周怀安被罢官,隐居于此,日子想必清苦。
一份厚礼,不是收买,而是尊重,是让他看到求学者的诚意与实力。
宋今禾的呼吸一滞。
钱?
他们兄妹二人,身无长物,连每日的吃食都要看人脸色,何谈“很多钱”?
宋晚似乎看穿了他的窘迫,转身跑进屋里,不多时,便拿着一截小木炭和一张粗糙的草纸跑了出来。
她趴在石桌上,小小的身子几乎要埋进桌沿,用那截木炭,费力地在纸上画着什么。
那不是字,而是一些奇形怪状的草药图谱。
她的笔触稚嫩,线条歪歪扭扭,可每一种植物的根、茎、叶、果的特征,却画得异常清晰,仿佛早己烂熟于心。
这是她前世在宫中,为那个熬夜苦读的少年皇帝调配的“凝神香”。
配方繁复,用料珍奇,有几味主药更是千金难求。
如今,她只画出了其中最关键、又恰好是这江南山林中能够寻获的几味。
“哥哥,你去城外的南山上,把这几样东西找回来。”
她将画好的草纸递给宋今禾,小脸严肃,“记住,一样都不能少。”
宋今禾捏着那张草纸,仿佛捏着最后的希望。
他没有丝毫犹豫,第二日天不亮,便借口出府,独自一人奔向了城南的山林。
山路崎岖,晨雾湿重。
他按照图上的样子,在密林与草丛中艰难地寻找。
其中一味名为“龙涎草”的药材,偏偏生长在湿滑的峭壁之上。
宋今禾手脚并用,死死抠着石缝向上攀爬,碎石不断从他脚下滚落,惊得人心头发颤。
就在他马上要够到那株泛着幽光的草药时,手背一阵剧痛,一只色彩斑斓的毒虫狠狠咬了他一口。
剧痛与麻痒瞬间传遍整条手臂,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
宋今禾疼得倒抽一口冷气,险些失手坠落。他咬紧牙关,额上青筋暴起,另一只手猛地发力,一把将那株龙涎草连根拔起,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才狼狈地滑下山壁。
手臂又痛又痒,几乎没了知觉,他却只是撕下衣摆,草草包扎了一下,继续寻找下一味药材。
妹妹的嘱托,是他此刻唯一的信念。
傍晚时分,宋今禾终于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了青竹苑,怀里揣着所有图上的草药。
宋晚看到他红肿得像根萝卜的手臂,眸光一沉,却没有多问。
她让他将草药处理干净,又取出一张纸,在上面写了半篇残缺的药方,递给了他。
“我们去找王郎中。”
宋晚的声音冷静清晰,“记住,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说这是家里祖传的残方,只知道这几味药合在一起有奇效,但不解药理,所以特来向先生请教。”
宋今禾心领神会,带着草药和那半张残方,再次敲开了王郎中药铺的门。
王郎中正打着算盘,见是这个庶子,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宋家内宅争宠的又一出闹剧。
“何事?”他语气平淡。
宋今禾依着妹妹的嘱咐,将草药和残方一并放在柜上,恭敬地开口:“王先生,家中有张祖传残方,小子愚钝,不解药理,只知这几味药材合用有奇效,特来向先生请教一二。”
王郎中瞥了一眼,本有些不耐烦。
可当他的目光扫过那几株处理得干干净净的药材,尤其是那株品相极佳的龙涎草时,眼神微微一凝。
他拿起那半张残方,只是粗粗一看,脸上的轻视便瞬间褪去,转为惊疑。
他拿起一味药材,又看看药方,再拿起另一味……越看,他握着药方的手抖得越厉害。
这几味药,单看平平无奇,甚至有些药性相冲,可按照这残方上的思路,隐隐指向一个匪夷所思却又精妙绝伦的方向!
“这……这……”王郎中激动得语无伦次。
宋今禾见状,按照妹妹的提点,状若“不经意”地补充了一句:“小子只记得家中长辈提过,此方关键在于‘君臣相佐,水火既济’八个字,其他的便不知了。”
“水火既济!”
这西个字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王郎中脑中的所有迷雾!
他瞬间想通了其中最关键的药理关节,那匪夷所思的配伍豁然开朗!
他骇然地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少年,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这哪里是什么残方,这分明是一座金山!一座能让所有读书人疯狂的金山!
“这药方……是何人所传?”王郎中的声音都变了调,充满了敬畏与渴望。
宋今禾垂下眼帘,轻声吐出早己准备好的答案:“仙人托梦,梦中所见。”
又是仙人托梦!
王郎中倒吸一口凉气,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那个五岁便能一语道破药方禁忌、点出周先生之名的小女孩。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对宋晚的“神童”之名,再无半分怀疑,心中只剩下滔天的敬畏。
“失敬,失敬!”王郎中连忙起身,对着宋今禾深深一揖,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宋今禾挺首了腰板,第一次在人前感受到被人如此郑重对待。
他压下心中的激动,沉声说出了妹妹教他的最后一步:“先生,此方小子并不打算售卖。小子想与先生合作,由小子提供核心的配比之法,先生负责制药与售卖,所得利润,小子三,先生七。”
三七分成!
王郎中几乎要跳起来。
他本以为对方会狮子大开口,没想到竟是如此“仁慈”的条件。
这等于白送了他一座金矿!
“好!好!就依小哥所言!”
王郎中大喜过望,生怕他反悔,立刻从柜台下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塞进宋今禾手中,“这是五十两银子,算是预付的诚意金,还望小哥务必收下!”
五十两!
宋今禾的手一沉,那银子冰凉的、实在的触感,让他整颗心都剧烈地跳动起来。
他看着手中的钱袋,眼前仿佛出现了一条从未想过的、由自己亲手铺就的道路。
他激动得指尖都在发颤,却仍记得妹妹的叮嘱,稳稳地收下钱袋,对着王郎中行了一礼,才转身离去。
回到青竹苑,宋今禾立刻将钱袋交给妹妹。
宋晚掂了掂,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兄妹二人兴奋地在床下的地砖下挖了个小坑,将这第一桶金小心翼翼地藏好。
宋今禾看着那块恢复平整的地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命运的缰绳,似乎被他们兄妹二人,悄悄攥住了一角。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们藏好银子,相视而笑时,青竹苑高高的院墙外,一个鬼祟的灰衣身影,正悄然隐没在暮色之中。
那人是钱妈妈派来的眼线,他亲眼看着宋今禾从王郎中的药铺出来,怀里揣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
一刻钟后,消息便传到了柳氏的耳中。
“什么?他们自己去药铺赚钱了?”柳氏正捏着一支金簪,闻言动作一顿,簪尖险些划破手心。
她先是震惊,随即,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缓缓勾起一抹阴狠至极的冷笑。
“好啊,真是长本事了,翅膀硬了,都会自己扑腾了。”她将金簪重重拍在桌上,眼中杀意毕现。
“我倒要看看,是你们赚钱快,还是我毁掉你们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