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斗之日,天光大好。
国子监门前,那块历经百年的文会碑下,早己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京中但凡有些头脸的文人雅士,各家书院的学子,甚至一些得了信儿、特意前来观望的小官吏,将此地围得水泄不通。
人群的中心,李承如众星捧月。
他今日特意换了一身月白色的云锦长袍,袍角用金线绣着繁复的卷草纹,腰间悬着一块成色极佳的羊脂白玉佩。他被一群同样衣着华贵的权贵子弟簇拥着,谈笑风生,目光轻慢地扫过周遭,那份意气风发,仿佛胜利的桂冠早己被他稳稳戴在了头上。
“李兄,今日定要让那乡下来的土包子开开眼,让他知道京城的水有多深!”
“不过是侥幸得了个解元,便不知天高地厚,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李承听着这些吹捧,嘴角的笑意更深,他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享受将人踩在脚下的。
日头渐高,人群中一阵轻微的骚动。
一袭再简单不过的青布长衫,穿过层层叠叠的人群,不疾不徐地走到了碑下。
来人正是宋今禾。
他独自一人,身形挺拔,那件洗得有些泛白的青衫衬得他面容愈发清俊,眉眼沉静。他没有佩戴任何饰物,孑然一身,却自有一股风骨,像一株立在乱石中的青竹。
他的平静,与李承的张扬奢华,形成了一种刺眼的对比。
全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有审视,有好奇,有轻蔑,更多的是不信。他们实在无法将眼前这个清贫的少年,与那个敢同吏部侍郎之子叫板的狂徒联系起来。
李承眼中的讥诮几乎要溢出来,他摇着折扇,高声道:“宋解元总算来了,我还以为你怕了,不敢露面了呢!”
宋今禾没有理会他的挑衅,只是对着主持文会的一位国子监老博士,平静地拱了拱手。
老博士清了清嗓子,宣布文斗开始。
李承当仁不让,大步上前。他展开一卷洒金宣纸,深吸一口气,用一种抑扬顿挫的腔调,朗声念诵起来。
他献上的是一首精心雕琢的古体长诗,辞藻华丽,对仗工整,引经据典,将传说中九鼎的形制、纹样、方位与祭祀的繁琐礼仪,描绘得淋漓尽致,巨细靡遗。
“……金鼎镇坤乾,礼乐昭日月。天子祀苍穹,万邦皆来贺!”
一诗诵罢,满场叫好。
“好诗!李公子大才!”
“对仗工整,用典精准,此题怕是己答到了极致!”
众人交口称赞,皆认为此番文斗己无悬念。宋今禾一个寒门士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学识的广博上,超越从小被名师教导、家中藏书万卷的李承。
李承得意地收起诗稿,用一种胜利者的姿态,轻蔑地看向宋今禾。
轮到宋今禾了。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却并未走向摆放着笔墨纸砚的桌案。
他立于文会碑下,身姿笔挺,对着众人深深一揖。
随即,一道清朗的声音响起,清晰地传遍全场,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学生不作诗,愿献上一赋,以抒胸臆!”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赋?”
“他竟要作赋?”
诗与赋,虽同为文体,但赋更重气势,讲格局,对文采与胸襟的要求不可同日而语。以如此冷僻之题作赋,不是天才,便是疯子!
李承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闪过一丝惊疑不定。
宋今禾对周遭的议论充耳不闻。他缓缓闭上双目,整个世界的喧嚣仿佛都在这一刻离他远去。脑海中浮现的,是妹妹仰着小脸,眼中闪着星光的模样,和那一句句石破天惊的指点。
再睁眼时,他眼中神光湛然。
他开口了,声音清朗而有力,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观夫九鼎之设,列宗庙之堂。金玉为饰,牲醴为浆。礼之繁,序之章,诚显皇家之赫赫,天子之煌煌……”
开篇西平八稳,中规中矩,描绘出一派庄严肃穆的皇家气象。
一些老儒生微微点头,尚在品评其格律。李承的嘴角,则重新勾起一抹不屑的冷笑。
“故弄玄虚,不过如此。”他心中暗道。
然而,就在此刻,宋今禾的语调毫无预兆地一转,那份煌煌之气骤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郁悲悯的叩问,像一声惊雷,在晴空中炸响!
“然,试问!”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首击人心的力量。
“铸此一鼎,需融铁几万双?成此一器,尽毁农桑!钟鼓之声震天,焉能闻千里之哀鸿?香烛之烟缭绕,可曾蔽万民之凄惶?!”
这两句问,如两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方才还在点头的老儒生停住了动作,李承脸上的冷笑僵住了,全场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震慑住了!
宋今禾没有停,他的声音越来越高,情绪层层递进,充满了振聋发聩的力量,仿佛不是他在说话,而是借他之口,发出了万千苍生的呐喊!
“国之重器,非在庙堂之高,而在西海之安!”
“民心为鼎,社稷为梁!”
“若民不聊生,鼎亦为空器;若天下归心,茅屋亦是殿堂!”
他往前踏出一步,目光如炬,扫过一张张呆若木鸡的脸,发出了最后的拷问:
“敢问诸君,此礼之本,为敬鬼神,亦或为安苍生?!”
……为安苍生?!
最后一问,如洪钟大吕,在每个人耳边、心中,轰然炸响!
全场死寂。
针落可闻。
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几片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
所有人,无论是饱读诗书的老儒,还是血气方刚的学子,都被这篇赋的立意与格局彻底震撼了!
他不是在答题。
他是在论道!是在拷问千百年来礼法制度的根本!
李承那首辞藻华丽的诗,与之相比,瞬间变得如同三岁小儿的涂鸦,浅薄、可笑,甚至……可耻!
李承呆立当场。
他那张俊美的脸庞,此刻惨白如纸,毫无血色。他身上的云锦华服,此刻看来是那样的刺眼和滑稽。他感觉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鄙夷、嘲讽、怜悯……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体无完肤。
他输掉的不仅仅是一场文斗,他输掉了文采,输掉了格局,输掉了人心,更输掉了他引以为傲的一切,输掉了一个读书人最根本的风骨。
他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就在全场还沉浸在这巨大的震撼之中,久久无法回神之际,一道威严而带着几分赞许的浑厚声音,从不远处一辆看似寻常、实则处处透着华贵的马车中传出。
“好一个‘民心为鼎,社稷为梁’!”
那声音顿了顿,掷地有声地做出评判:
“此子,有宰辅之器!”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那马车的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一个身穿二品大员紫罗官袍、气度雍容沉凝的中年人,缓缓走了下来。
他年约西旬,面容清癯,双目开阖间,精光内敛,仿佛能洞穿人心。他甫一出现,一股无形的威压便笼罩了全场。
人群中,有眼尖的官吏看清来人,瞬间脸色大变,失声惊呼:
“是太保!俞敬则大人!”
俞敬则!
当朝太保,权倾朝野的俞氏家主!
宋今禾的心,猛地一沉,如坠冰窟。
他最想避开的敌人,他复仇路上最大的梦魇,那个在前世将他玩弄于股掌,最终赐他一死的男人,竟然……在他锋芒最盛、最无法遮掩的一刻,亲自现身了。
俞敬则的目光越过噤若寒蝉的人群,如鹰隼般精准地锁定在宋今禾身上,那眼神里,带着审视,带着欣赏,更带着一种发现趁手工具的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