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晚那句轻飘飘的话,像一根羽毛,落在了宋今禾的心湖上,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我们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呢。”
他怔怔地看着妹妹。
烛火映在她澄澈的瞳仁里,跳跃着两簇细小的光焰,那光芒深处,藏着他看不懂的从容与镇定。
环顾西周,这间名为“青竹苑”的屋子,与他们之前住的柴房简首是云泥之别。
窗外,月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清辉,风吹过,竹影摇曳,沙沙作响,像一首安宁的曲子。
屋内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干净的皂角和阳光晒过被褥的暖香,驱散了长久以来萦绕在鼻尖的霉味与血腥气。
桌上摆着几碟精致的点心,是他们被送来时,新派来的丫鬟留下的。
宋今禾一整晚水米未进,此刻却毫无胃口。
这一切都太好了,好得不真实。
他不安地搓了搓手,手心里的汗濡湿了衣角。
张妈妈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柳氏那张苍白又怨毒的脸,还有父亲那变幻莫测的态度,一幕幕在他脑海中翻滚。
“阿晚,”
他终于忍不住,声音干涩地开口,“我们……真的安全了吗?夫人她……不会放过我们的。”
他见识过柳氏的手段,一个忠心耿耿的张妈妈说杀就杀,眼皮都不眨一下。
这种狠厉,让他从骨子里感到战栗。
宋晚从床沿上跳下来,小短腿着地,发出轻微的“咚”一声。
她走到桌边,踮起脚尖,拿起一块桂花糕,递到宋今禾嘴边。
“哥哥,先吃东西。”她的声音软糯,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宋今禾木然地张开嘴,将那块糕点吃了下去。
香甜软糯的滋味在口中化开,顺着喉咙滑下,仿佛也驱散了些许胸中的寒气。
“她当然不会放过我们。”
宋晚自己也拿起一块,小口小口地吃着,姿态斯文优雅,与她的年纪全然不符。“不过,她暂时也不会动手了。”
她坐到宋今禾身边,仰起小脸看着他:“哥哥,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宋今禾点了点头,他现在对妹妹说的每一个字,都保持着一种近乎敬畏的专注。
“从前,有个大将军,叫田忌。他喜欢和齐国的君主赛马。他们把马分成上、中、下三等等级,比三场,赢两场就算获胜。”
宋晚的声音不疾不徐,像个说书先生。
“可是,齐君主的每一匹马,都比田忌同等级的马要好一些。所以,每次比赛,田忌的上等马输给齐君主上等马,中等马输给中等马,下等马输给下等马,总是三场全输。”
宋今禾听得入了神,他仿佛能看到那个屡战屡败、垂头丧气的大将军。
“后来,田忌有了一个很聪明的朋友。那个朋友告诉他,‘你用你的下等马,去和齐君主的上等马比赛,这一场,你肯定会输。’”
“啊?”宋今禾不解,“那不是输得更快?”
宋晚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别急呀。接着,你用你的上等马,去和齐君主的中等马比赛。再用你的中等马,去和齐君主的下等马比赛。这样一来,后面两场,你不就都赢了吗?三场比赛,你输了一场,赢了两场,最后不还是你赢了?”
这个简单的故事,像一道光,瞬间劈开了宋今禾混沌的脑海。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嘴巴微微张着,半天都合不拢。
他从未想过,输赢还可以这样计算。原来,避其锋芒,以己之长攻彼之短,竟有如此奇效。
一扇崭新的、充满了奇谋巧计的大门,在他面前轰然敞开。
宋晚看着他被彻底震撼住的模样,心中了然。
这便是她要的第一步,摧毁他固有的、属于底层挣扎者的思维模式,为他植入“谋略”的种子。
他的妹妹宋晚从那次溺水事件大病一场后好像真的变了一个人似的。
她的小手轻轻拍了拍宋今禾的膝盖,将他的神思拉了回来。
然后问出了那个关键的问题:“哥哥,你觉得,我们两个,现在是上等马,还是下等马?”
宋今禾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想到了嫡母柳氏,想到了柳氏的小儿子宋子昂,想到了这个庞大森严的宋家。
他们兄妹二人,无权无势,身份卑微,连活下去都如此艰难。
“我们……”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是下等马。”
“不。”宋晚摇了摇头,那双漆黑的眼珠在烛光下亮得惊人。
她一字一顿,用一种与她孩童身份截然不符的笃定语气,宣告道:
“哥哥,你是未经打磨的上等马。而我,”
她用小小的手指了指自己,“是那个知道赛场规则的人。”
“轰——”
宋今禾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你是未经打磨的上等马。
我是知道赛场规则的人。
这两句话,比之前杖毙张妈妈的场面,更让他感到震撼。
他猛地看向自己的妹妹,那张稚嫩的小脸,此刻在他眼中,却笼罩上了一层神秘而威严的光环。
神仙姐姐?
不,不对。
“神仙托梦”的说辞,在这一刻,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那只是一个幌子,一个她用来解释自己非凡智慧的借口。
这滴水不漏的算计,这洞悉人心的谋略,这化腐朽为神奇的手段,分明……分明就源于她自己!
源于他的妹妹!
一股无法言喻的敬畏与激动,从他的尾椎骨窜上天灵盖。
他不再有丝毫的怀疑,也不再有任何的恐惧。
他猛地从床沿滑下,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那件半新不旧的衣袍,然后对着端坐在床上的宋晚,郑重其事地、深深地作了一个揖。
“阿晚,”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郑重,“从今往后,哥哥……一切都听你的。”
宋晚静静地接受了他这一拜。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终于开始淬火了。
她对他伸出小手,想让他起来。
然而,就在此时,院门外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像是有人一脚踹在了门上。
紧接着,一个嚣张又尖锐的童声划破了夜的宁静,带着满满的恶意:
“滚出来!谁让你们这两个贱种住进小爷的青竹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