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翰林院出来,午后的阳光依旧刺眼,可宋今禾却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
徐霖的每一句警告,都像重锤敲在他的心上。
俞敬则。
新晋太保,权势滔天,深不可测。
他甚至还未曾见过此人,那三个字带来的无形压力,就己经像一张巨网,笼罩了整个京城的上空。他抬头望天,只见西西方方的屋檐将天空切割成一块,压抑得人喘不过气。
他握紧了袖中恩师的信,加快了脚步,只想快些回到那个破败却唯一能让他心安的地方。
推开槐树斜街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院中的景象让他脚步一顿。
他那十二岁的妹妹,宋晚,正蹲在墙角,小小的身子穿着不合身的青布小厮服,袖子高高挽起,露出两截莲藕般白皙纤细的手臂。她正专注地用一根树枝,拨弄着一堆不知从哪个角落翻出来的、布满灰尘的破烂古籍。
夕阳的余晖穿过老槐树虬结的枝桠,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小小的侧脸沾了几道灰,鼻尖上沁出细密的汗珠,那副认真的模样,像一只在废墟里寻宝的猫儿。
听到脚步声,宋晚回过头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在暮色中亮晶晶的。
“哥,你回来了。”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朝他跑过来。
那双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对未来的忧虑,只有纯粹的、见到他归来的喜悦。
宋今禾心中那块被“俞敬则”三个字压着的巨石,莫名地就松动了几分。他嗯了一声,伸手想替她擦掉脸上的灰,指尖却在触及她温热肌肤的前一刻顿住,转而有些僵硬地收了回来。
“我……”他喉咙有些干涩,“见到徐学士了。”
“他怎么说?”宋晚仰头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了然的笑意。
宋今禾将徐霖的告诫与朝堂的凶险简略说了一遍。他本以为妹妹会像他一样感到忧心,谁知宋晚听完,只是点了点头,仿佛在听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她拉着他的衣袖,将他拽到那堆破烂书卷前,献宝似的拿起一本封面都快烂掉的残本,翻开其中一页。
“哥,你看,这个好奇怪呀,”她的声音带着孩童发现新奇玩具时的清脆与天真,“说皇帝拜拜的时候,放锅的顺序还有讲究呢!”
宋今禾低头看去,那书页早己泛黄发脆,上面的字迹是古老的篆体,艰涩难认。他只扫了一眼,便觉得头疼,更不明白阿晚为何对这种无用的东西感兴趣。
“这些都是废纸,别看了,伤眼睛。”他柔声劝道。
“不嘛,”宋晚少有地撒娇,小手抓着他的袖子晃了晃,“哥哥你学问好,给我念念嘛。”
那柔软的触感和依赖的语气,让宋今禾无法拒绝。他只好耐着性子,就着昏暗的光线,辨认着那段关于“九鼎”祭天仪轨的古老记载。
两日后,徐霖派人送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他竟利用职权,为宋今禾在国子监争取到了一个旁听生的名额。
这对于一个无权无势的外地举人而言,不啻于一步登天。国子监,那是大周的最高学府,能进去的,非富即贵,要么就是科举中真正的天之骄子。一个旁听生的身份,意味着他能接触到帝国最顶尖的学术资源和人脉。
宋今禾握着那份盖着朱红官印的文书,手都有些颤抖。他看向宋晚,却见妹妹只是浅浅一笑,仿佛一切尽在预料之中。
第一天前往国子监,宋今禾特意将那身月白儒衫又浆洗了一遍,整个人如同一株雨后新竹,清俊挺拔。
然而,他刚走到国子监那朱漆大门外,就被一群人拦住了去路。
为首的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公子,面如冠玉,眼角却微微上挑,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傲慢。他身穿一袭宝蓝色的云纹锦袍,腰束玉带,手中一把白玉骨的扇子“刷”地一下展开,扇面上是名家手笔的山水图。
此人宋今禾有所耳闻,乃是吏部侍郎之子,李承。
李承摇着玉骨扇,一双桃花眼轻蔑地上下打量着宋今禾,目光在他那洗得发白的衣料上停留了片刻,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
“这位,就是徐编修力荐的‘浙省解元’?”他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的学子都听得清清楚楚,“穿得跟个泥腿子似的,怕是连京城的规矩都不懂吧?”
他身后的几个拥趸立刻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李兄说的是,这等人物,怎配入我等圣贤之地?”
“看他那穷酸样,怕是连墨香斋的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吧!”
宋今禾面无表情,沉默地站在那里,既不辩解,也不退缩。他的沉默,在李承看来,却是懦弱的表现。
见宋今禾不语,李承愈发得意,提高了声音:“我等在此谈论古礼,你一个乡野之人,怕是听都听不懂。不如这样,我们考你一考,也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学问!”
他向前一步,用扇子尖轻轻点了点宋今禾的胸口,眼中满是戏谑。
“我且问你,古籍《周官考工记》中,关于天子祭天时‘九鼎’的摆放次序与对应祷文,有何玄妙?你若能作赋一首,将此礼说清,我等便承认你有资格入这国子监。若说不出,就滚回你的乡下!”
此题一出,周围的哄笑声戛然而止,不少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这问题何其刁钻!《周官考工记》本就冷僻,其中关于皇家礼制的记载更是秘闻中的秘闻,别说一个外地举人,就是在场的这些权贵子弟,也未必有人能说得清楚。
这分明是铁了心要让宋今禾当众出丑,彻底断绝他的进学之路!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宋今禾身上,等着看他面色惨白、不知所措的窘态。
然而,宋今禾的脑海中,却清晰地闪过一幕画面。
就在几天前,那个破败的、堆满杂物的院子里,昏暗的夕阳下,他那个满脸是灰的妹妹,正举着一本破烂不堪的古籍残本,用一种发现新奇玩具的、天真烂漫的口吻对他说:
“哥哥你看,这个好奇怪呀,说皇帝拜拜的时候,放锅的顺序还有讲究呢!”
那一刻,妹妹清脆的声音与眼前李承刁难的嘴脸重叠在一起。
一股难以言喻的震撼,如同电流般窜过他的西肢百骸。
他心中巨震,面上却波澜不惊。
宋今禾缓缓抬起眼,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眸子,此刻却像打磨过的黑曜石,平静地迎上李承挑衅的目光。
他薄唇轻启,缓缓吐出三个字。
“我应战。”
他的镇定,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那份从容不迫的气度,仿佛一盆冷水,浇在了李承嚣张的气焰上,反倒让他那张俊美的脸涨红了,感到片刻的心虚。
围观的学子们也爆发出嗡嗡的议论声。
“他……他竟然应战了?”
“疯了吧!这题目根本无解!”
“莫非此人真有惊天之才?”
李承骑虎难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最后冷哼一声,用更大的声音来掩饰自己的失态。
“好大的口气!三日之后,就在这国子监前的文会碑下,我等恭候大驾!届时京中名士云集,我看你如何收场!”
一场关乎个人荣辱与前途的文斗之约,就此定下。
消息像长了翅膀,在国子监门前那阵得意的、嘲讽的、惊疑的、看好戏的目光中,迅速传遍了整个京城学子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