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运疏》三个字,像三记无声的重锤,狠狠砸在柳二爷和宋子昂的心口上。他们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一种见了鬼般的惨白。这、这怎么可能?这题目,分明是他们费尽心机,从周先生的故交旧友处旁敲侧击打探而来,准备让宋子昂“一鸣惊人”的杀手锏!
周先生起初并未在意柳家舅甥的脸色,他的全部心神,都被纸上那扑面而来的风骨所吸引。字迹清隽,却透着一股不属于少年人的沉稳老练,笔锋顿挫之间,隐有金石之气。
他只当是个字写得不错的后辈,带着几分考较,随意地将目光落在了正文上。
仅仅一眼。
只看了个开篇的“天下之利,莫大于漕运;漕运之弊,莫甚于壅塞关卡……”,周先生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倏地凝固了。他持着纸卷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
周遭的喧嚣仿佛在这一刻被抽离,墨香斋内外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这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身上。他们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平淡,到审视,再到凝重,最后,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惊与动容。
他读得越来越快,几乎是一目十行。那微驼的背不自觉地挺首,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纸页在他微微颤抖的手中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在为那纸上的文字心潮澎湃。
“疏通河道,当分段包责,以三年为期,绩优者赏,怠惰者罚……”
“关隘税改,当废苛杂之税,行十一之法,利商贾流通,则国库自充……”
这些观点,这些措辞,大胆、精妙,却又无比熟悉!
周先生的脑海中轰然作响,尘封的记忆被悍然撞开。二十年前,金銮殿上,他还是个意气风发的中年言官,面对着满朝的质疑与反对,他曾声嘶力竭地提出过类似的改良之法。然而,他的策论石沉大海,他的抱负被讥为“书生之见”,最终落得个心灰意冷,挂印而去。
他以为,那些未竟的理想,早己随着岁月一同埋葬。可今天,它们竟然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笔下,以一种更周全、更锋利的姿态,破土重生!
这怎么可能?这绝不可能!
眼看着周先生的神情越来越激动,一旁的柳二爷急得满头大汗。他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再等下去,他柳家的脸就要被当众撕下来踩进泥里!
“周先生!”柳二爷心一横,猛地向前一步,将身边下人捧着的一个沉重的红木箱子盖子掀开,满满一箱码放整齐的银票,在烛光下晃得人眼晕。
他将箱子用力推到周先生面前,挤出最谄媚的笑容:“周先生,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这是纹银一千两,还请您……还请您收下子昂这个学生……”
他的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巨响!
周先生猛然抬起头,将那篇策论重重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拍在了柜台的桌案上!那声响,如同平地惊雷,震得所有人耳膜嗡嗡作响。
“竖子!”
一声怒喝,声如洪钟,带着滔天的怒火。周先生双目圆睁,须发戟张,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模样,分明是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
他指着柳二爷的鼻子,气得浑身发抖:“你以为老夫是什么人?商贾市侩之徒吗?!”
他又指了指桌上那篇策论,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却愈发振聋发聩:“这篇策论,字字珠玑,可安邦国,可济万民!你这满箱铜臭,是在侮辱老夫,还是在侮辱这篇文章?!”
满堂死寂。
柳二爷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然后那张肥胖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白转红,再从红涨成了猪肝色。他张着嘴,喉咙里“嗬嗬”作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宋子昂更是早己吓得魂不附体,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羞辱,是前所未有的羞辱。
周围那些看客的目光,像一根根烧红的钢针,扎得他们体无完肤。
周先生却再也不看他们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对自己的玷污。他霍然转身,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眸子,死死锁在宋今禾的身上,那眼神炽热得几乎要将他整个人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少年,此文……真是你所作?”
这个问题,重逾千斤。宋今禾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但他牢牢记着巷口妹妹那双平静的眼睛,记着她的每一个叮嘱。
他压下所有的激动与狂喜,再次躬身,不骄不躁地答道:“回先生,晚辈偶有所感,将自己关在房中,涂涂改改,闭门三月,方得此文。其中必然有诸多不成熟之处,还望先生斧正。”
他没有提什么天赋,只说了勤奋。他没有邀功,只求指点。
这番话,如同一阵清风,瞬间吹散了周先生心头的最后一丝疑虑。
“好!好!好一个‘偶有所感’!好一个宋今禾!”
周先生仰天大笑,笑声中充满了压抑多年的畅快与欣慰。他像是寻到了失散多年的知己,又像是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他一把抓起柜台上的那个装着“子非鱼”古墨的锦盒,对早己看呆的掌柜说道:“这方墨,老夫买了!”
说完,他转身,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亲手将那方柳二爷用千两白银都买不到的古墨,郑重地递到了宋今禾的面前。
“此墨赠你!望你日后,能用它写出更多经世济民的文章!莫要辜负了这一身才华!”
宋今禾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墨盒,入手微凉,心头却是一片滚烫。
然而,这还不是结束。
周先生环视西周,对着所有围观的宾客,朗声宣布,声音清晰地传遍了墨香斋的每一个角落:
“明日起,你,宋今禾,便是我周文正的关门弟子!束脩全免!”
一言既出,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周文正的关门弟子!学费全免!这是何等的荣耀!满城多少权贵子弟挤破了头都求不来的机缘,今天,竟然落在了这个衣着寒酸的少年身上!
在一片沸腾的议论声中,柳二爷面如死灰。他知道,柳家这次是彻底栽了,栽得体无完肤。他怨毒地看了一眼被众人簇拥的宋今禾,又看了一眼角落里那个始终安静得像个影子般的小女孩。
他拽起失魂落魄的宋子昂,狼狈不堪地挤出人群。在转身离去的那一刻,他回头,那双被嫉妒与羞愤扭曲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毫不掩饰的、阴冷的杀机。
文斗不行,那就来武的。一个穷小子,还能翻了天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