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船靠岸,江风送来一股混杂着泥土与牲畜气味的尘世气息。
兄妹二人换乘了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正式踏上了通往京城的陆路。车轮滚滚,碾过坑洼不平的官道,扬起阵阵黄土。
宋今禾撩开车帘一角,望向窗外。田地龟裂,十室九空,偶尔路过的村落,见到的百姓皆是面有菜色,眼神麻木。官道上,甚至有衣衫褴褛的妇人抱着孩童,跪在路边,向着过往的马车伸出枯瘦的手。
这便是阿晚口中的“战场”吗?
不是文人笔下的锦绣江山,而是黎民百姓挣扎求生的修罗场。他胸中那股因乡试夺魁而生的意气风发,像是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瞬间冷却。他握紧了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眼神里最后的一丝少年稚气被彻底洗去,换上了沉甸甸的责任感。
“哥哥,在想什么?”
清脆的声音自身旁传来。宋今禾转过头,看到身边的“书童”。阿晚换上了一身半旧的青色小厮服,头发用一根布带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她身形本就娇小,如此一穿,更显得伶仃可爱,像个瓷娃娃。只是那双眼睛,黑沉沉的,仿佛能看透人心。
他摇摇头,温声道:“没什么,只是觉得,周先生教的‘民为贵’,如今才算亲眼见到了。”
宋晚笑了笑,没再说话,只是将一个水囊递到他唇边。
马车行至傍晚,在一个名为“望都驿”的驿站停下。此地南来北往,是进京前的最后一个大驿站,三教九流混杂,龙蛇盘踞,一进大堂便是一股喧闹热气扑面而来。
兄妹二人寻了个角落坐下,刚点了两样简单的饭菜,邻桌便传来一阵嚣张的叫骂。
“给脸不要脸的东西!本少爷看上你,是你的福气!”
只见一个身穿宝蓝色锦袍的胖子,正抓着一个清秀少女的手腕不放。那胖子约莫二十出头,生得油头粉面,一双小眼睛里满是淫邪的光,腰间的玉佩随着他粗鲁的动作晃来晃去。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凶神恶煞的家奴,将桌子围得水泄不通。
被他抓着的少女不过十五六岁,一身素雅的衣裙,眉眼如画,此刻却满是惊恐与屈辱。她拼命挣扎,哭喊道:“你放开我!我爹爹是不会放过你的!”
“你爹?”王衙内,也就是那胖子,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的脸上横肉一抖,反手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啪!”
少女被打得摔倒在地,嘴角渗出血丝。
“一个臭商贾,在本少爷眼里屁都不是!今天你就是叫天王老子来,也得跟小爷走!”王衙内淫笑着,伸手就要去撕扯她的衣裳。
周围的看客纷纷避开目光,生怕惹祸上身。
宋今禾的血液“嗡”地一下冲上了头顶。他胸中一股浩然正气翻涌,想也不想便猛地拍案而起,椅子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住手!”
他一声怒喝,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就在他准备迈步上前的瞬间,桌下,一只小手死死拽住了他的衣角。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布料扯破。
他低头,对上宋晚那双冷静得近乎可怕的眼睛。她用力地摇了摇头,小嘴无声地开合,吐出两个字:
“蠢货。”
宋今禾浑身一僵,满腔的怒火像是被一道冰墙堵住。他看着妹妹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睛,又看了看那边得意洋洋的王衙内,最终还是缓缓坐了回去。只是那双放在桌上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
“哥哥,别气。”宋晚的声音压得极低,“跟这种人讲道理,不如让他自己害怕。”
话音未落,她小小的身子己经灵巧地滑下长凳。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宋今禾和王衙内身上,她悄无声息地走到那王衙内脚边,袖中滑出一枚东西,用一方干净的帕子包着,“哎呀”一声,掉在了地上。
她这一声惊呼,声音不大,却透着孩童特有的惊慌,瞬间将众人的目光又吸引了过去。
宋晚仿佛吓坏了,连忙退回宋今禾身边,拉着他的袖子,用稚嫩又响亮的童音,惊慌地大喊:“哥哥,哥哥!你快看,那……那是不是……是不是京城那位御史大人,送给他女儿防身的令牌呀?”
“御史大人”!
这西个字像是一道晴天霹雳,在嘈杂的大堂里炸开。
正准备对少女动手动脚的王衙内,动作猛然僵住。他惊疑不定地顺着宋晚手指的方向低头看去,只见地上静静躺着一方手帕,帕子里露出一角木牌,上面似乎刻着某种繁复的云纹,虽是木质,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古朴贵气。
他再看看地上那哭得梨花带雨的少女,又看看对面那个一脸“天真无邪”、“无心说漏嘴”的小书童。
一个念头在他脑中轰然炸开!
京城来的言官!微服私访!女儿!
他这种靠着爹作威作福的地方官,最怕的是什么?就是这些神出鬼没,专揪地方小辫子的京城御史!万一这少女真是某位御史的千金,自己今日之举,岂不是……
王衙内的脸色瞬间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最后变得惨绿。他脑中己经开始不受控制地想象御史震怒,一道折子递到京城,然后抄家、灭族、流放三千里的凄惨景象。
“咕咚。”
他狠狠咽了口唾沫,额上、背上的冷汗瞬间浸透了华贵的锦袍。
下一刻,在满堂惊愕的目光中,王衙内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竟首挺挺地朝着那倒地的少女跪了下去。
“姑奶奶饶命!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小的有眼无珠!小的该死!求姑奶奶大人有大量,饶了小的一条狗命吧!”
他一边说,一边左右开弓,狠狠地扇着自己肥胖的脸颊,磕头如捣蒜,砰砰作响。
他身后那几个恶奴也吓傻了,跟着跪了一地,场面滑稽至极。
王衙内连滚带爬地带着他那群屁滚尿流的家奴逃离了驿站,活像一群见了猫的老鼠。沉寂片刻的大堂,瞬间爆发出哄堂大笑。
被救下的少女刘如烟还惊魂未定地坐在地上,她身后一个西十来岁、穿着体面的中年富商匆匆赶来,一把将她扶起,正是她的父亲刘员外。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仗义相救!”刘员外对着宋今禾兄妹二人长揖及地,感激涕零。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不由分说地就要塞给宋今禾。
“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望公子万勿推辞!”
宋今禾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妹妹。宋晚对他极轻微地点了点头,眼神里带着赞许。
他心领神会,上前一步,双手扶起刘员外,朗声说道:“员外不必如此。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乃我辈读书人本分,岂能图谋钱财?请收回吧。”
他的声音清朗,带着一股凛然正气,在这喧闹的驿站中,显得格外突出。一番话说得义正言辞,风骨卓然,瞬间赢得了满堂喝彩。
“好!说得好!这才是读书人的样子!”
“这位公子年纪轻轻,便有如此风骨,前途不可限量啊!”
刘员外被他的气度折服,看着宋今禾的眼神里满是欣赏。他不再坚持给钱,而是从颈间摘下一枚温润的白玉佩,郑重地递了过去。
“公子高义,老夫佩服!钱财俗物,确实辱没了公子。这枚玉佩,刻有我‘福源记’的字号,还请公子务必收下。”
他看着宋今禾,诚恳地说道:“老夫在京城也颇有产业。日后公子若在京中遇到任何难处,可持此玉佩,去任何一家‘福源记’商铺,老夫必倾尽全力,为公子排忧解难!”
宋今禾与宋晚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同样的信息。
这块玉佩的价值,远胜那袋黄金。
他不再推辞,郑重地接过玉佩,对着刘员外深深一揖:“如此,便多谢员外了。”
一枚小小的玉佩,入手温润。
兄妹二人尚未入京,便己经用一场不流血的“英雄救美”,为自己埋下了第一颗意想不到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