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赤子降世
我是一道光，在坠落。
西周是温暖而粘稠的黑暗，包裹着我，推挤着我。我没有记忆，没有过往，只有一种本能的、对光明的渴望。
不知过了多久，那无尽的黑暗尽头，终于撕开了一道刺眼的裂缝。
“哇——”
一声响亮却不由自主的啼哭，从我的喉咙里冲了出来，带着血腥和羊水的气味。我被一双粗糙而温暖的手托起，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我的全身，让我忍不住又是一阵战栗的啼哭。
“生咧！生咧！是个带把儿的！” 一个苍老而喜悦的女声响起，带着浓浓的河东（山西）口音，像是在敲一面破锣。
紧接着，门被“哐当”一声撞开，一股夹杂着酒气和汗味的雄风冲了进来。
“额滴个大孙子！快让额抱抱！” 一个洪钟般的声音炸响，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我费力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睁开一条眼缝。
模模糊糊中，我看到了一个高大如铁塔的身影。他须发半白，面容古铜，一道深刻的刀疤从左额划到下颌，让他看起来凶神恶煞。可此刻，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却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小心翼翼的温柔。
这是我的祖父，毕万。晋国的大夫，曾经跟随献公征伐，因功受封于魏地，开创了我们魏氏一族的基业。我虽是初生，但这些信息，却如同与生俱来的烙印，清晰地刻在我的意识深处。
“老爷子，您轻点儿！娃儿嫩着哩！” 另一个稍微年轻些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焦急和无奈。那是我父亲，魏武。他看起来更像个文弱的书生，眉宇间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
祖父毕万瞪了他一眼，粗声粗气地吼道：“你懂个甚！额抱过的人比你吃过的盐都多！额们老魏家的种，哪有那么金贵！”
他一边吼着，一边用他那能开碑裂石的大手，极其笨拙地将我接了过去。
我的整个身子，陷在他巨大的手掌里，像一根脆弱的豆芽。他身上的气息很复杂，有铁锈味，有皮革味，还有一种，是常年浸染在沙场上，洗不掉的血腥气。
我有些不适，扭动了一下身子。
“哎哟，额大孙子动了！他动了！” 祖父激动得脸上的刀疤都在抖动，他把我举到眼前，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几乎要贴到我的脸上，“看，多俊的娃！这眉眼，这鼻子，活脱脱就是额年轻那会儿！”
一旁的叔父魏犨，一个比祖父还要壮硕的汉子，咧着大嘴笑道：“爹，您就甭吹咧！您年轻那会儿，能有咱大侄子一半俊？我瞅着，这娃随他娘，秀气！”
魏犨，我的叔父，勇冠三军，却是个脑子里都长满肌肉的首肠子。
祖父显然不爱听这话，眼睛一瞪：“滚犊子！秀气能当饭吃？咱老魏家的人，将来是要上阵杀敌，开疆拓土的！得像我！”
我被他们吵得头疼，更重要的是，我感觉到了。
我的右手，从出生起就紧紧攥着，仿佛里面藏着什么稀世珍宝。此刻，随着我的心念微动，那小小的拳头，竟然不受控制地，缓缓张开了。
所有人的吵闹声，戛然而生。
连刚刚生产完，躺在榻上虚弱不堪的母亲，也撑起了半个身子，朝我这边望来。
我的掌心，空无一物。
但是，在掌心的纹路里，却隐隐浮现出一片奇异的、宛如玉石雕琢的痕迹。那痕迹苍古而温润，在昏暗的烛光下，竟然散发着淡淡的微光。
所有人都凑了过来，连呼吸都停滞了。
“介……介是……” 父亲魏武结结巴巴地，指着我的手心，眼中充满了不可思议。
那片纹路，复杂而玄奥，但组合在一起，却清晰地构成了一个古老的文字。
“日……月……” 叔父魏犨瞪着牛眼，辨认了半天，瓮声瓮气地说道。
“蠢货！” 祖父一巴掌拍在叔父的后脑勺上，发出“邦”的一声闷响，“那是‘明’字！光明的明！”
明。
这个字仿佛带着某种力量，在我混沌的意识里点亮了一盏灯。我感觉自己的灵魂，都为之一颤。
祖父毕万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他那只托着我的手，第一次出现了轻微的颤抖。他死死地盯着我掌心的那个“明”字，眼神从最初的震惊，慢慢变成了狂喜，最后，化为一种近乎虔诚的敬畏。
“天意！是天意啊！” 他仰天长啸，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我魏氏，受封于此，兢兢业业，侍奉君上。苍天有眼，竟降下如此麒麟儿！此乃大兴之兆！大兴之兆啊！”
父亲和叔父也激动得满脸通红，他们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件稀世的珍宝，一块能决定家族未来的神谕。
“爹，快！快给娃取个名吧！” 父亲催促道。
祖父沉吟了片刻，他那双看过无数生死、经历过无数风浪的眼睛，此刻却无比郑重。
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诗·大雅·生民之什》有云：‘昭假迟迟，上帝是祗。’其德昭昭，其光明明。”
“我大孙子，手握‘明’字而生，是上天昭示于我魏氏的荣光。”
“从今日起，他就叫——”
“魏昭。”
“字，子明。”
魏昭，字子明。
这个名字，像一道契约，将我与这个时代，这个家族，牢牢地捆绑在了一起。
我看着他们，看着祖父眼中的期望，父亲眼中的骄傲，叔父眼中的喜悦，还有母亲眼中那温柔得能融化一切的爱意。
他们都在笑。
可我，却笑不出来。
因为在他们为我命名，为我预言光辉未来的那一刻，我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了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
那不是绛都（山西绛县），不是曲沃（山西闻喜），不是任何一个我“知道”的晋国城邑。
那是一座更为繁华，更为奢靡的都城。高大的城墙，宽阔的驰道，街市上车水马龙，贩夫走卒的口音，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软糯的中原（河南）腔调。
“恁瞅瞅，那是不是大司马家的夫人？”
“乖乖，长得可真带劲！”
“嘘！小声点！华督太宰的人在那边盯着哩！”
画面一转，我看到了一辆华丽的马车。车帘被风吹起一角，露出一张绝美的、却带着淡淡哀愁的女子侧脸。她的发髻上，插着一支魏氏风格的凤钗。
她姓魏，是我的族人，却不是我的亲人。
紧接着，我看到了另一张脸。一张英俊却充满了贪婪与欲望的脸。他站在街角，目光像毒蛇一样，死死地黏在那辆马车上，嘴角勾起一抹令人不寒而栗的微笑。
华督。
这个名字，像一根毒刺，扎进了我的意识里。
最后，画面定格在一场血腥的盛宴上。一个身穿大司马官服的男人，悲愤地倒在血泊中。他的眼睛，至死都圆睁着，望向家的方向。
孔父嘉。
宋国，商丘（河南商丘）。
华督弑君，夺孔父嘉之妻。
这些信息，如同惊雷，在我初生的灵魂深处炸响。
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看到这些？
为什么我一个在晋国诞生的婴孩，命运的丝线，却从一开始，就与千里之外的宋国，与那些素未谋面的人，纠缠在了一起？
“快，去把巫祝请来！为我大孙子占卜前程！” 祖父的吼声将我从那可怕的幻象中拉了回来。
很快，一个身穿麻衣，脸上涂满油彩的巫祝被请了进来。他点燃龟甲，口中念念有词，烟雾缭绕中，他的声音变得空洞而诡异。
“火光冲天，其势曰昭！”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起于晋土，名于宋邦！”
“兴于霸业，泽被万方！”
“此子，乃天命所归，必将光耀门楣，使魏氏之名，响彻诸侯！”
“好！好！好！” 祖父毕万连说三个好字，激动地从腰间解下一块上好的玉佩，重重赏给了巫祝。
“赏！都赏！府内上下，人人有赏！”
整个魏府，都沉浸在一种巨大的、被天命选中的狂喜之中。
他们抱着我，传递着我，每个人都想来沾一沾我这个“麒麟儿”的福气。
祖父毕万抱着我，用他扎人的胡子蹭着我的脸，大笑道：“额的好孙儿，你可得快快长大，将来跟着爷爷，咱爷俩一起，把那秦国的小崽子们（陕西口音）打得屁滚尿流！”
叔父魏犨把我举过头顶，像是在炫耀他的战利品，瓮声瓮气地喊道：“将来，额教你驾车，额教你射箭！额们叔侄俩，要做这天下最强的武士！”
父亲魏武则小心翼翼地，用一块柔软的锦布擦拭着我的嘴角，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期许：“昭儿，等你长大，爹教你读书，教你周礼。记住，‘以礼安邦，以德服人’，方是长久之道。”
他们每个人，都为我规划好了未来。
一个属于魏氏子孙的、光荣的、可以预见的未来。
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在晋国这片土地上，让家族的旗帜，永远飘扬。
可他们谁也不知道。
在他们的怀抱里，我这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孩，正用一双洞悉了未来的眼睛，沉默地看着他们。
我看到了祖父鬓角的白发，看到了他为了魏氏基业，在刀光剑影中留下的满身伤疤。
我看到了父亲眼中的忧虑，看到了他在这个“礼崩乐坏”的时代，对家族前途的深深不安。
我看到了叔父那看似没心没肺的笑容背后，对建功立舍的渴望，以及对战争的……习以为常。
他们是我的亲人，是我此生要用性命去守护的人。
可是，那遥远的宋国，那座繁华而危险的商丘城，那个死不瞑目的孔父嘉，那个被强夺的魏氏女子……
他们，又是什么？
是与我无关的历史尘埃，还是我命中注定要去背负的十字架？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从我被命名为“魏昭”的那一刻起，我的人生，就不再只属于我自己，不再只属于魏氏。
它属于这个风起云涌、英雄辈出，也同样卑鄙无耻、血流成河的时代。
属于——春秋。
夜深了。
喧闹的府邸终于安静下来。
母亲将我抱在怀里，轻轻哼唱着古老的歌谣。她的怀抱是那么温暖，她的声音是那么温柔。这是世间最纯粹的爱，不含任何期望，不带任何功利。
我贪婪地吮吸着这份温暖，感受着这片刻的安宁。
我的眼皮越来越重，这是一个婴儿身体的本能。
在彻底沉入梦乡之前，我最后看了一眼窗外。
夜空中，一颗名为“荧惑”的妖星，正高悬于宋国分野的上空，散发着不祥的、暗红色的光芒。
而在晋国的天幕下，一颗新的星辰，正冉冉升起。
它的光芒还很微弱，但在它的核心，却燃烧着一团名为“昭明”的、永不熄灭的火焰。
我知道，那颗星，就是我。
我闭上了眼睛。
祖父，父亲，叔父……
你们的期望，我收到了。
宋国的冤魂，你的悲鸣，我也听到了。
这乱世，我魏昭，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