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又醒了。
额都懒得骂娘了。
额觉着,额这缕老魂,就是个,上辈子没干啥好事的,苦命鬼。
想死,死不透。
想睡,睡不着。
这一回,把额弄醒的,不是金戈铁马,也不是钟鸣鼎食。
是烧。
一股子,从魂魄的,最里头,往外头,燎起来的,火烧火燎的,疼。
就像,有人,把额这缕,活了几百年的,老魂,当成了一卷,写满了字的,破竹简。
扔进了,熊熊大火里。
那火,不烧皮肉,专烧心思。
把额脑子里,存着的,那些,礼义廉耻,仁义道德,全都,烧得,噼啪作响。
疼。
疼得额,想满地打滚。
可额,连个地,都没有。
额睁开眼。
天,变了。
天底下,只剩下,一种颜色。
黑的。
像乌鸦的,羽毛。
像最深的,永夜。
黑色的旗子,插满了,额能看到的,每一寸,土地。
旗子上,绣着一个,额不认识的,字。
可额,认识那股子,味儿。
一股子,生铁的,血腥味。
一股子,不把人当人看的,霸道味。
是秦国(陕西)人。
额飘了起来。
额飘过了,额们魏国,曾经的,安邑(山西运城夏县)。
额飘过了,韩国,曾经的,新郑(河南郑州新郑)。
额飘过了,赵国,曾经的,邯郸(河北邯郸)。
额还看到了,楚国(湖北),齐国(山东),燕国(北京)的,故地。
那些,额们,打生打死,争了几百年的,地方。
如今,都一个样了。
都,姓了秦。
额心里头,说不出是啥滋味。
有点,悲哀。
有点,茫然。
还有一点,可笑的,解脱。
打了,几百年。
死了,几百万人。
到头来,让一个,最不讲道理的,家伙,把桌子,给掀了。
也好。
都,别争了。
都,消停了。
可额这魂魄里头,那股子,烧灼的,疼,是咋回事?
额顺着那股,最浓的,疼劲儿,往前飘。
额闻到了一股,焦糊的,味儿。
不是烧房子的味儿。
也不是烧尸首的味儿。
是烧,竹子的味儿。
是烧,墨的味儿。
是烧,书的味儿。
成千上万的书,在天底下,每一个,郡县里,被堆成了,山。
然后,被一把火,点着了。
那些,诸子百家的,道理。
那些,能人异士的,心思。
那些,前人,用一辈子,才想明白的,一个字。
就这么,在火里,卷了边,变了黑,成了灰。
随着风,飘散了。
额傻了。
额这辈子,最恨的,是华督那样的,无耻小人。
最烦的,是智瑶那样的,贪婪蠢货。
可额,从没想过。
这世上,还有人,会跟书,过不去。
书,能吃啊?还是能穿啊?
书,招恁惹恁了?
额看着那,冲天的,黑烟。
额觉着,那不是烟。
那是,这片土地的,魂,在往外冒。
是无数,先贤的,心血,在哭嚎。
额的心,也跟着,被烧得,千疮百孔。
忽然,额又感觉到了一股子,更尖锐的,刺痛。
那不是,烧。
是埋。
是活埋。
在秦国的都城,咸阳(陕西咸阳)城外。
一个,巨大无比的,坑。
坑里头,站满了,穿着长衫的,读书人。
他们,一个个,面如死灰。
有的,在破口大骂。
有的,在号啕大哭。
有的,在低声,背着,那些,再也,见不到天日的,句子。
然后,土,一铲一铲地,填了下来。
先是,没过脚脖子。
再是,没过膝盖。
最后,没过了,他们的头顶。
一切,都安静了。
额飘在,那座,巨大的,坟蟊上头。
额这缕,连风,都吹不散的,老魂。
第一次,感觉到了,冷。
一种,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彻骨的,寒冷。
这个,统一了天下的,皇帝。
他,不光要,人的命。
他,还要,断了这天底下,所有人的,念想。
他要让,所有的人,都变成,只会,听话的,牲口。
变成,没有脑子的,行尸走肉。
额,怕了。
额这辈子,上刀山,下火海,眼都没眨过。
可现在,额,怕了。
额怕,再过个,几十年,上百年。
这片土地上的人,会忘了,啥叫“仁”。
会忘了,啥叫“义”。
会忘了,啥叫“礼”。
他们,会忘了,他们的祖宗,曾经,是人。
而不是,一群,只知道,吃饭,干活,生娃的,牲口。
不行。
额,不能,就这么,看着。
额得,干点啥。
可额,能干啥?
额只是一缕,啥也不是的,孤魂。
就在这时。
额感觉到了一丝,微弱的,牵引。
那感觉,很熟悉。
是从,额们魏家的,故地,安邑,传过来的。
是额那本,破书。
《礼兵要义》。
它,还没被烧。
它,还活着!
额像是,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额拼了命地,往安邑,飘。
安邑城,己经,不是额记忆里的,样子了。
城墙,更高了。
街道,更宽了。
可城里,却死气沉沉的。
街上,走着的,都是,穿着一样衣服,面无表情的,人。
还有,一队一队,挎着刀,瞪着眼的,秦国兵。
额们魏家的,宗祠,早就,被拆了。
改成了,一个,管粮草的,衙门。
额凭着感觉,飘进了一座,不起眼的,小院。
院子,很旧了。
院墙,都塌了,半边。
屋子里,黑漆漆的,透着一股子,霉味。
一个,年轻人,正跪在地上。
他面前,是一个,挖开的,地洞。
洞里,藏着,几十捆,竹简。
他,是额们魏家的,后人。
额能感觉到,他身上,流着,额的血。
他长得,不壮。
甚至,有些,文弱。
一张脸,白净得,像个,姑娘。
可他那双眼睛,却很亮。
亮得,像额当年,第一次见到,那个叫孔丘的,后生。
他叫,魏青。
一个,在秦国朝廷里,当差的,小小的,史官。
他,很害怕。
他的手,在哆嗦。
他的额头上,全是,冷汗。
他,在跟,死神,赛跑。
外头,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
还有,秦国兵,那粗暴的,吼叫。
“挨家挨户地搜!但凡有私藏禁书的,一律,杀无赦!”
那声音,像一把,重锤,砸在魏青的心口上。
他哆嗦得,更厉害了。
他看着地洞里,那些,他阿爷,他祖父,他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宝贝。
他知道,他,带不走。
他,也,藏不住。
他只能,选。
他拿起一捆,上面写着,《商君书》。
这是,秦国人,自己老祖宗的,东西。
他犹豫了一下,又,放了回去。
烧了,也好。
省得,再出来,害人。
他又拿起一捆,《孙子兵法》。
这是,打仗的学问。
他想了想,也,放了回去。
这天下,刚刚,才不打了。
他不想,再有人,学这个了。
他的目光,落在了,地洞的,最深处。
那里,放着,两捆,用一块,麻布,小心翼翼,包着的,竹简。
他,颤抖着,伸出手。
解开了,麻布。
一捆,是《论语》。
他阿爷,临死前,交到他手里的。
告诉他,这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根。
另一捆,己经,很破旧了。
竹片,都,发了黑。
连系绳,都,断了好几根。
上面,只有,西个字。
《礼兵要义》。
是额,额那本,破书。
这是,魏家的,传家宝。
传男不传女,传长不传幼。
每一代的,家主,都要,在祖宗牌位前,发了毒誓,才能,看上一眼。
魏青,看着这两捆竹简。
哭了。
他不是,嚎啕大哭。
就是,眼泪,一串一串地,往下掉。
砸在,那冰冷的,泥地上。
他,绝望了。
这两样,都是,他的命。
可他,只能,选一个。
他,选不了。
外头的,砸门声,更响了。
“开门!里头的,给额出来!”
那陕西口音,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杀气。
魏青,被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完了。
额,也完了。
额这缕,看了几百年热闹的,老魂。
终究,还是要,跟额这本,破书,一块,灰飞烟灭了。
也罢。
死了,干净。
就在这时。
魏青,突然,不抖了。
他,也不哭了。
他,甚至,还,笑了一下。
那笑,比哭,还难看。
他,像是,想通了啥。
他,把那捆《论语》,和额那捆《礼兵要义》,拿了出来。
并排,放在地上。
一个,是孔圣人的,道理。
一个,是额这个,老武夫的,经验。
一个,教人,咋做个,好人。
一个,教人,咋在,不做人的,世道里,活下去。
一个,是“内圣”。
一个,是“外王”。
他阿爷说,这是,根。
额的后人说,这是,骨。
根,离了骨,扎不深。
骨,没了根,是行尸。
魏青,看着这两捆书,喃喃自语。
“始祖啊……”
“孔圣人啊……”
“你们俩,一个,是周礼的,守护者。”
“一个,是周礼的,破坏者。”
“你们俩,斗了一辈子。”
“可到头来,你们俩的,骨头,却要,埋在一块了。”
“这,他娘的,叫个啥事儿啊……”
他,笑着,骂了一句。
骂完了,眼泪,又,流了出来。
他,站起身。
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他自己的,一条,洗得发白的,布腰带。
他,把《论语》,和《礼兵要义》,紧紧地,捆在了一起。
一圈,又一圈。
捆得,死死的。
就像,要把,两个,离散了,几百年的,亲兄弟,给重新,绑在一块。
额,看着他的动作。
额,这缕,不会说话的,老魂。
心里头,却像是,打翻了,五味瓶。
酸甜苦辣,咸。
啥滋味,都有。
额一个,杀人如麻的,将军。
跟一个,见了血都哆嗦的,书呆子。
额们俩的,骨头。
就这么,被额们这个,不成器的,共同的,后人。
给,绑在了一块。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可额,看着,却想哭。
也,想笑。
“轰!”
一声巨响。
那扇,破门,被撞开了。
几个,凶神恶煞的,秦国兵,冲了进来。
为首的,是个,一脸横肉的,军官。
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黑黢黢的,地洞。
还有,洞里头,那些,码得整整齐齐的,竹简。
“好哇!”他狞笑着,“你个狗日的,还真敢藏!”
“来人!给额,全都,搬出去,烧了!”
“这个,私藏禁书的,给额,绑了!押到城外,埋了!”
两个士兵,如狼似虎地,扑了过来。
扭住了,魏青的,胳膊。
魏青,没有反抗。
他,很平静。
他的目光,越过那些,狰狞的,脸。
看向,墙角,一个,不起眼的,砖缝。
那块砖,是松的。
里头,是空的。
额,明白了。
就在刚才,那短短的,一瞬间。
他,己经,把那捆,绑在一起的,书。
塞进了,那个,砖缝里。
用,他自己的,命。
换了,这两本书的,命。
秦国兵,把地洞里的书,一捆一捆地,往外搬。
那些,魏家,几代人,攒下来的,心血。
就这么,被,粗暴地,扔在了,院子里。
然后,一把火。
烧了。
火光,映红了,魏青那张,年轻的,脸。
他的脸上,没有,恐惧。
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安宁。
他,被押着,往外走。
经过,那面墙的时候。
他,停了一下。
用肩膀,轻轻地,靠了靠,那块,松动的,砖。
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
额,飘在他的,身边。
额想,跟他说句话。
额想说,娃,恁,干得好。
恁,比恁那些,当了国君的,祖宗,都有出息。
额们魏家,有恁这样的,后人。
额,知足了。
可额,说不出来。
额只能,看着他,被押进了,无边的,黑暗里。
额,没有再跟着他。
额,又飘回了,那间,己经被,烧成白地的,院子。
额,飘到了,那面墙的,跟前。
额,穿了进去。
额看到了,那捆,被布腰带,紧紧绑住的,书。
它,静静地,躺在,黑暗里。
像一颗,埋在,冻土里的,种子。
它,在等待。
等待,下一个,春天的,到来。
额,笑了。
额这缕,几百年,不得安宁的,老魂。
终于,可以,安心地,睡了。
额闭上了眼睛。
额觉着,这一觉,额会睡得,很长,很长。
长到,天,会再次,亮起来。
长到,有人,会再次,把这颗,种子,从土里,刨出来。
长到,这片土地上的人,会再次,想起。
啥叫,礼。
啥叫,兵。
啥叫,内圣外王。
啥叫,他娘的,顶天立地,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