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师回朝的那一日,绛都(山西绛县一带)的百姓,倾城而出。
他们,挤在街道的两旁,像,被风吹动的,麦浪。
“魏将军!”
“魏将军威武!”
“大晋万年!”
欢呼声,像潮水,一波,又一波,拍打着我的耳膜。
我骑在马上,身上,还穿着那件,在汉水(汉江)边,染了血的铠甲。
我对着,那些,热情洋溢的脸,挤出一个,僵硬的,微笑。
可我的心,却像是,被泡在了,冬日的井水里。
冰冷,且,沉重。
他们,只看到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却不知道,这场胜利的背后,是多少,回不来的,年轻的生命。
也不知道,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在绛都的上空,聚集。
晋献公,在宫殿前,亲自,迎接了我。
他,拉着我的手,走上高台。
他的手,很温暖,很有力。
可我,却觉得,那像是一条,冰冷的,锁链。
“我晋国,有子明,何愁霸业不成!”
他的声音,高亢,洪亮,传遍了,整个广场。
百姓们,再次,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我,跪下,叩首。
“此,皆君上神威,三军用命之功。臣,不敢居功。”
他,扶起我,看着我的眼睛,笑了。
那笑容里,有欣慰,有赞赏,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当晚,他,再次,在书房,单独召见了我。
还是那间书房,还是那盏,昏黄的烛火。
只是,这一次,王案上,多了一把,出鞘的,利剑。
“郤芮,寡人,己经处置了。”
晋献公的声音,很平静。
“满门抄斩,家产充公。那个,叫郤扬的,在牢里,自己,咬舌自尽了。”
我的心,没有一丝波澜。
仿佛,在听一个,与我无关的故事。
“子明啊,”他,突然,话锋一转,“你,现在,是我晋国,第一功臣。军中威望,无人能及。”
“寡人,很高兴。但是,寡人,也有些,害怕。”
我,抬起头,看着他。
“臣,不明白。”
“你不明白?”他,自嘲地,笑了笑,“你功劳太大,大到,寡人,不知道,该怎么赏你。”
“你威望太高,高到,寡人,睡觉,都觉得,枕头下面,藏着一把刀。”
我,瞬间,明白了。
我,立刻,跪了下去。
“臣,对君上,对大晋,忠心耿耿,日月可鉴!若有二心,天诛地灭!”
“起来,起来。”他,摆了摆手,“寡人,自然是,信你的。”
“只是,这人心啊,是会变的。”
他,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记住,水,满了,就会溢出来。功劳,太大了,就会,变成,催命的符。”
那一刻,我浑身的血,都凉了。
我,终于明白。
所谓的,帝王心术。
就是,一碗,用猜忌和恐惧,熬成的,毒药。
他,需要我,去为他,开疆拓土,抵御外敌。
又害怕我,这把刀,太锋利,会伤到,他自己。
我,突然,觉得,很累。
比,在汉水边,鏖战三天三夜,还要累。
我,交出了,上军和下军的,兵符。
“君上,臣,连日征战,心力交瘁。恳请,辞去军中一切职务,回封地休养。”
晋献公,愣了一下。
他,大概没想到,我会,如此,干脆。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
眼神里,的猜忌,终于,慢慢散去。变成了,一丝,愧疚。
“也好。”他,叹了口气,“是寡人,亏待你了。”
“这样吧,军职,先给你留着。你,先回家,好好歇歇。”
我,谢恩,退了出来。
那一夜,我睡得,很沉。
没有,梦到,尸山血海。
也没有,梦到,朝堂上的,勾心斗角。
我以为,我可以,像我,跟木金父,承诺的那样。
暂时,远离,这一切。
画一个,小小的,干净的,家。
可我,又错了。
这个世界,从来,就不会,让你,轻易地,得到安宁。
我,休养在家的日子里。
绛都,发生了一件,大事。
君上,从外面,带回来一个,女人。
一个,美得,不像凡人的,女人。
她,是骊戎(今陕西临潼一带)的公主。
名叫,骊姬。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一次,宫廷的宴会上。
她,穿着,一袭,火红色的长裙,就像一团,跳动的,火焰。
她的皮肤,比,上好的羊脂玉,还要,白皙。
她的眼睛,像,最深的,夜空里,最亮的,星星。
她,一出场,整个大殿,所有的光,仿佛,都被她,吸走了。
就连,那些,奏乐的乐师,都看呆了,忘了,自己手里的活儿。
我看到,晋献公,那个,曾经,杀伐果断,心深似海的,霸主。
此刻,正像一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
他,亲自,为她,布菜。
他,看着她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痴迷和,宠溺。
我,坐在那里,端着酒杯,手,却在,微微发抖。
我,不怕,千军万马。
我,不怕,刀山火海。
可我,怕这个女人。
她的美,是一种,武器。
一种,能让,英雄,变成昏君,让,钢铁,化为绕指柔的,最可怕的,武器。
我的首觉,告诉我。
晋国的,安宁日子,到头了。
果然,没过多久。
骊姬,就为晋献公,生下了一个,儿子。
取名,奚齐。
君上,大喜过望,大赦天下。
整个绛都,都沉浸在,一片,喜庆的气氛中。
只有,我和,少数几个,像狐偃,赵夙这样的,老臣。
心里,却像是,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
因为,我们都看到。
君上的目光,在太子申生的身上,停留的时间,越来越短。
而在那个,襁褓中的,婴儿身上,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
太子申生,是晋献公的,长子。
为人,仁厚,孝顺,在朝中,素有贤名。
他是,我们晋国,未来的,希望。
可是现在,这希望,正在,被,一个女人的,枕边风,一点一点地,吹散。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在狐偃老将军的府上,赵夙,一拳,砸在桌子上。
“那妖妇,天天在君上耳边,吹风。说太子,如何,平庸。说她那个儿子,如何,聪慧。”
“再这么下去,国本,就要动摇了!”
狐偃,愁眉不展。
“可是,君上现在,被那妖妇,迷得,神魂颠倒。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啊。”
“咱们,要是去劝,说不定,还会被,安上一个,‘离间君父’的罪名。”
我,坐在那里,一首,没有说话。
我,在想,骊姬,到底想干什么。
废长立幼?
这,在周礼中,是,大忌。
她,一个,外族女子,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除非,她有,十足的把握。
或者说,她,己经,疯狂到,不在乎,任何后果。
“子明,你怎么看?”狐偃,看向我。
我,深吸了一口气。
“这件事,不能,硬来。”
“我们,必须,联合,朝中所有,忠于太子,忠于晋国的,力量。一起,向君上,陈情。”
“要让君上知道,废立太子,不是他一个人的,家事。而是,关系到,整个晋国,社稷安危的,国事!”
我们,商定了,对策。
由我,狐偃,赵夙,三人领头。
联合了,朝中,近百名,公卿大夫。
准备,在下一次,大朝会上,集体,上奏。
我们,以为,我们,人多势众,声势浩大。
君上,总会,有所顾忌。
我们,还是,太天真了。
我们,低估了,一个女人的,狠毒。
也低估了,一个,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男人的,愚蠢。
大朝会的前一天晚上。
宫中,突然,传来消息。
太子申生,派人,行刺,年幼的,奚齐公子!
刺客,被当场抓获。
从他身上,搜出了,太子的,令牌!
消息,传来。
我,整个人,都懵了。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太子,虽然,有些,软弱。
但他,绝不是,那种,会用,如此卑劣手段的人!
这,是个,圈套!
一个,拙劣到,可笑。
却又,致命的,圈套!
我,疯了一样,冲向,东宫。
却被,禁军,拦在了,门外。
“魏将军,君上有令,任何人,不得,探视太子!”
我,看着那些,曾经,与我,并肩作战的,士兵。
他们,不敢,看我的眼睛。
我,又冲向,晋献公的,寝宫。
这一次,拦住我的,是,骊姬。
她,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裙。
脸上,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魏将军,您,是要为太子,求情吗?”
她的声音,柔弱得,像一片,羽毛。
“求您,不要再,逼君上了。君上他,己经,很痛苦了。”
“他,一边,是自己,最疼爱的儿子。一边,是自己,最宠爱的女人和,刚出生的孩子。”
“他,真的,很难。”
她,哭得,肝肠寸断。
仿佛,她才是,那个,最无辜,最委屈的,受害者。
我,看着她。
看着她,那张,颠倒众生的,脸。
我,突然,很想笑。
好一个,影后。
好一招,贼喊捉贼。
“让开。”我的声音,嘶哑得,像一块,被砂纸,磨过的,石头。
“君上,不想见你。”她,擦了擦眼泪,眼神,瞬间,变得,冰冷,“他说,你,是太子的,同党。”
同党?
我,愣住了。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她,凑到我的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道,“那个刺客,己经,招了。”
“他说,是你,指使他,这么做的。”
“你,想杀了奚齐,然后,扶持太子,登基。到时候,你,就是,晋国,最大的,功臣。”
“你,就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看着她,那张,因为,得意,而微微扭曲的,俏脸。
我,终于明白。
她,要杀的,不止是,太子。
还有我。
这个,晋国,最大的,军事统帅。
这个,她,篡权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只要,我和太子,都倒了。
这个晋国,就再也,没有人,能阻止她了。
“你……你这个,毒妇!”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谢谢夸奖。”她,笑了。
笑得,像一朵,开在,悬崖边的,罂粟花。
“对了,忘了告诉你。狐偃和赵夙那两个老东西,己经被,关进大牢了。”
“罪名,和你一样。”
“谋逆。”
我,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我感觉,天,在旋。
地,在转。
我,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我,能打败,二十万,楚国大军。
却,败给了,一个女人的,几句,谎言。
我,突然,想起了,叔父魏犨。
他,曾经,对我说,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刀剑,是人心。
我,现在,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分量。
第二天,朝堂之上。
晋献公,高高地,坐在王座上。
他的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太子申生,被五花大绑地,跪在,大殿中央。
他,脸色煞白,浑身,都在发抖。
“逆子!”晋献公,将一份供词,狠狠地,摔在他的脸上。
“你自己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太子,捡起供词,看了一眼,便,如遭雷击。
“不……不是我……父王,儿臣,是冤枉的啊!”
“冤枉?”晋献公,冷笑一声,“那刺客,是你东宫的侍卫!那令牌,是你的贴身之物!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敢狡辩!”
“是她!是骊姬!是她陷害我的!”太子,指着,站在晋献公身旁的,骊姬,声嘶力竭地,吼道。
“住口!”晋献公,勃然大怒,“死到临头,还敢,污蔑你的母妃!”
“来人!把这个逆子,给寡人,拖下去!赐死!”
“父王!父王——”太子的,哭喊声,越来越远。
我,站在那里,浑身冰冷。
我知道,下一个,就轮到我了。
果然。
晋献公的目光,像两把,淬了毒的,刀子,射向了我。
“魏昭。”
“臣在。”
“寡人,待你不薄吧?”
“君上,对臣,恩重如山。”
“那你,为什么要,背叛寡人?”
我,没有说话。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我知道,任何,辩解,都是徒劳。
当一个君主,开始,怀疑你的时候。
你,连呼吸,都是错的。
“念你,曾为晋国立下,赫赫战功。寡人,不杀你。”
“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从今日起,免去你,所有官职。贬为,曲沃(山西临汾)守将。”
“没有寡人的命令,终生,不得,踏入绛都,半步!”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跪下,叩首。
“臣,领旨谢恩。”
没有,愤怒。
没有,不甘。
只有,一片,死寂的,平静。
就这样吧。
也好。
离开这个,肮脏的,令人作呕的,地方。
去曲沃。
那个,我们魏氏,最初的,封地。
去那里,舔舐伤口。
去那里,积蓄力量。
去那里,等待,一个,可以,卷土重来的,机会。
我,走出大殿。
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我,仿佛,还能听到,太子申生,那绝望的,哭喊。
我,还能看到,狐偃和赵夙,那,充满了,悲愤和,不解的眼神。
我,还能感觉到,骊姬,那,得意的,冰冷的,目光。
我,突然,想起了,木金父。
想起了,孔父嘉。
想起了,宋国的,那场,血色阅兵。
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
礼崩乐坏。
人,心不古。
这个时代,病了。
病得,很重。
回到府邸,我,开始,收拾行装。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除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就是,那把,“昭明”剑。
“将军!”
石头,红着眼圈,冲了进来。
“将军,恁……恁真的,要走啊?”
“嗯。”
“俺不服!”他,一拳,砸在柱子上,“恁,是功臣!恁,是英雄!凭啥,要被,那个狐狸精,给赶走!”
“石头,慎言。”我,淡淡地说道。
“俺就不!”他,脖子一梗,像一头,愤怒的公牛。
“俺,这就去,找君上理论!俺告诉他,恁,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将军!”
“他要是,敢动你,俺……俺就,一斧子,劈了他!”
“胡闹!”我,厉声,喝道。
他,被我,吼得,愣住了。
眼泪,在他那双,铜铃大的眼睛里,打着转。
“将军……俺……俺舍不得你……”
这个,在战场上,杀人如麻的,汉子。
此刻,哭得,像个,三百斤的孩子。
我,叹了口气,走过去,拍了拍他,那宽厚的,肩膀。
“哭啥?又不是,去送死。”
“曲沃,是咱们魏家的,老家。回去,挺好。”
“那里,地肥,水美。咱们,可以,种好多好多的粮食。养好多好多的牛羊。”
“到时候,额,天天请你,吃手抓羊肉,喝马奶酒。中不中?”
“真的?”石头,抽了抽鼻子,半信半疑地,看着我。
“额,啥时候,骗过你?”
他,终于,破涕为笑。
“那……那感情好!俺早就,不想在,这破绛都,待了!天天,看那些,大官们,假眉假眼的,俺,膈应得慌!”
“咱们,回老家!自己,过自己的日子!不伺候,这些,球毛倒灶的,王公贵族咧!”
我,看着他,那张,憨厚的,笑脸。
心里的那块,坚冰,好像,融化了一角。
是啊。
这个世界,再坏。
总还有,一些,值得,你去守护的,东西。
比如,这份,简单,纯粹的,信任。
离开绛都的那天,是个,阴天。
没有,欢送的,人群。
也没有,惜别的,故友。
只有,我和石头,两个人。
一辆,破旧的,马车。
行至,城门口。
我,勒住马,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这座,我曾经,用生命,去守护的,城池。
高大的,城墙。
巍峨的,宫殿。
一切,都和,我来时,一样。
只是,这城里的人,这城里的,人心。
己经,面目全非。
骊姬,你赢了。
但,你记住。
我,魏昭。
还会,回来的。
到那时。
我,会把你,加诸于我,加诸于太子,加诸于,所有忠良身上的一切。
连本带利,全部,讨回来!
我,收回目光,一夹马腹。
“驾!”
马车,驶出城门。
向着,北方的,曲沃。
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