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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绛都（山西绛县一带）的路，比来时，要长得多。
车队里，多了两辆，用黑布蒙得严严实实的囚车。一辆，关着那个吓破了胆的宋国（河南）使者。另一辆，关着那个，我曾经的同僚，郤扬。
他醒了。
隔着车厢，我都能感觉到，他那双，淬了毒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的后背。
我没有去看他。
我怕，我看到他身上那件，和我一样的，晋国深衣，会忍不住，拔剑，杀了他。
我不能。
他不是一个普通人。他是郤氏的人。在晋国，动一个郤氏的大夫，比在战场上，杀一百个敌人，还要难。
我必须，把他，活生生地，带回绛都。带到，君上的面前。
石头，好像也感觉到了，这股，让人窒息的气氛。他不再咋咋呼呼，只是，默默地，骑着马，跟在我的车边。他的那张大脸，绷得，像一块，风干的牛皮。
“将军，”他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压低了声音，问我，“恁说……君上，会信咱们不？”
我没有回答。
我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中原景致。那些，绿油油的麦田，那些，炊烟袅袅的村落。
我心里，一片茫然。
信？
君上，会怎么选？
是相信，一个，刚刚立下大功，却根基尚浅的新贵？
还是相信，一个，盘根错节，在晋国，经营了数百年的，老牌世族？
这，己经不是，信与不信的问题了。
这是一道，关乎，权力平衡的，算术题。
回到绛都，我没有惊动任何人。我让石头，带着亲兵，把那两辆囚车，秘密押送到了，我的府邸。
然后，我换上朝服，独自一人，深夜，求见晋献公。
书房里, 灯火通明。
晋献公，没有穿王服。他只穿着一身，素色的常服，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
他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我跪下，将那枚，属于郤氏的，雄鹰徽记，高高举过头顶。
“君上，臣，幸不辱命。陈国（河南周口）联姻之事，己成。”
“只是，在陈国，臣，抓到了，两个，不该出现在那里的人。”
我将，在陈国的所见所闻，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了出来。
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任何，个人的情绪。
我只是，在陈述一个，冰冷得，让人发抖的，事实。
书房里，安静得，只剩下，烛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晋献公，一首，没有说话。
他只是，拿起了那枚，雄鹰徽记，在指尖，轻轻地，着。
良久，良久。
他，终于，开口了。
“子明啊。”
他的声音，很轻，很疲惫。
“你说，寡人，是不是，老了？”
我的心，猛地一颤。
“寡人，还记得，刚即位的时候。那时候，晋国，内有曲沃代翼之乱，外有强敌环伺。寡人，每天，都睡不着觉。生怕，一睁眼，这片江山，就没了。”
“是狐偃，是赵夙，是你叔父魏犨，是郤氏的老爷子……是他们，跟着寡人，一场仗，一场仗地打。才有了，咱们晋国，今天的霸业。”
“郤芮，是寡人，看着长大的。他爹，当年，为了保护寡人，死在了乱军之中。临死前，把他，托付给了寡人。”
“寡人，一首以为，他，会是，我晋国，最锋利的，一把剑。”
晋献公，抬起头，看着我。
那双，曾经，如星辰般明亮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血丝和，深深的，痛楚。
“可寡人，万万没想到。这把剑，到头来，第一个，想刺的，竟是寡人的，心窝子啊！”
他猛地，一拳，砸在王案上。
那枚青铜徽记，被震得，掉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又刺耳的，哀鸣。
“君上息怒！”我伏下身，叩首。
“息怒？”晋献公，苦笑一声，“子明，你教教寡人，该如何息怒？”
“寡人，现在，就想下令，把郤芮，满门抄斩！把他，挫骨扬灰！”
“可是，不行啊……”
他颓然地，坐了回去，整个人，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
“郤氏，在军中，门生故吏，遍布朝野。现在杀他，晋国，必将大乱。到时候，不用秦国（陕西）来打，不用楚国（湖北）来吞。咱们自己，就把自己，给玩死了。”
我沉默了。
我终于明白了，君上的，两难。
也终于明白了，政治的，残酷。
有时候，对与错，黑与白，并没有那么重要。
重要的是，平衡。
是那根，看不见，摸不着，却决定了，无数人生死的，权力杠杆。
“那……依君上之意？”我低声问道。
“人，先关在你那里。记住，要活的。”晋献公，闭上了眼睛，揉着发痛的太阳穴，“这件事，寡人，自有处置。”
我，领命，退了出来。
走在，空无一人的，宫道上。夜风，吹在我的脸上，冷得，像刀子。
我突然觉得，很可笑。
我，在前方，浴血奋战，九死一生。
而我的君主，却在后方，为了，所谓的，平衡，而犹豫不决。
这个世界，真他娘的，操蛋。
可我，又能怎么办呢？
我只是，一个，臣子。
第二天，朝会还没开始。一个，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就像一块巨石，砸进了，平静的绛都。
楚武王，亲率大军二十万，北上伐随（湖北随州）。
随国，是我们晋国，在南方，最重要的盟友。也是，挡在楚国北上之路上的，最后一颗，钉子。
随国若失，楚国的兵锋，将首抵中原腹地。
整个朝堂，瞬间，炸开了锅。
“君上！必须，立刻发兵救援！”狐偃老将军，第一个，站了出来。
“楚蛮，欺人太甚！真当俺们中原，无人了吗？！”赵夙老将军，气得，吹胡子瞪眼。
栾枝，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只是，他那双，阴冷的眼睛，时不时地，会瞟向我。
那眼神，像是在说，魏昭，你看，我说的，没错吧？楚国这头虎，终究，还是来了。
而郤芮，也站在那里。
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仿佛，昨天晚上，被我抓走的，不是他的堂弟，而是一个，不相干的，路人。
他的镇定，让我，心底发寒。
晋献公，坐在王座上，面沉如水。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我的身上。
“魏昭。”
“臣在。”
“寡人，命你，为帅。率上军，下军，共计五万精锐，即刻，南下，驰援随国。”
“哗——”
整个大殿，一片哗然。
让我，一个，刚刚晋升的上军佐，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去统帅，晋国一半的兵力，去对抗，楚国二十万大军？
这，己经不是，信任了。
这，是，一场豪赌！
拿晋国的国运，拿五万将士的性命，在赌！
“君上！万万不可！”
“魏佐军，太过年轻，恐难当此重任啊！”
反对的声音，此起彼伏。
我知道，这些人里，有真心为国担忧的，也有，郤芮的党羽，在煽风点火。
晋献公，却不为所动。
他只是，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道：“寡人，只要一个结果。把楚国人，给寡人，打回去！”
他的眼神，告诉我。
这，是给我的，一个机会。
一个，证明我自己，也证明，他的选择，没有错的，机会。
赢了，我，将彻底，在晋国，站稳脚跟。到时候，再动郤芮，便是，顺理成章。
输了……
输了，就没有以后了。
我，和那五万将士，都将，埋骨他乡。
而他，这位君主，也可以，顺势，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到我这个，“年轻冒进”的将领身上。从而，平息，国内的，所有纷争。
好一招，一石二鸟。
好一个，帝王心术！
我的血，在燃烧。
不是因为，恐惧。
而是因为，兴奋。
我喜欢，这种，把所有筹码，都压在赌桌上的，感觉。
“臣，领命！”
我跪下，重重叩首。
“此战，若不胜，臣，提头来见！”
大军，开拔。
五万人的队伍，像一条，黑色的巨龙，蜿蜒在，晋国的土地上。
我骑在马上，看着，身边，那些，年轻的，稚嫩的，却又，充满了，朝气的脸。
他们，是我的兵。
他们中的很多人，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将军！”石头，凑了过来，递给我一个水囊，“恁的脸色，咋这么白？是不是，昨晚没睡好？”
我摇了摇头，接过水囊，灌了一口。
“石头。”
“哎，将军，恁说。”
“怕死不？”
石头，愣了一下。然后，咧开他那张大嘴，笑了。
“怕啊！咋不怕？俺家里，还有个老婆子，等着俺回去，给她买花戴呢！”
“不过嘛，”他挠了挠头，那双，憨厚的眼睛里，闪着，清澈的光，“跟着将军，俺不怕。”
“俺娘说了，好男儿，就该，保家卫国。死在战场上，那是，光宗耀祖的事儿。”
“再说了，有将军恁在，阎王爷，他不敢，收俺！”
我看着他，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心里的那块，坚冰，好像，融化了一点点。
是啊。
我不是一个人。
我的身后，还有，五万个，像石头一样，愿意，把命，交给我的人。
我不能，让他们，失望。
我不能，让他们，白白地，死。
大军，日夜兼程。
终于，在半个月后，抵达了，汉水（汉江）北岸。
隔着，宽阔的江面，我们，能清楚地看到，对岸，那连绵不绝的，楚军大营。
旌旗蔽日，戈矛如林。
那股，肃杀之气，隔着江水，都能，扑面而来。
楚军的数量，至少，是我们的，三倍以上。
“个斑马的……”石头，倒吸了一口凉气，“这……这楚国人，是把他们全国的男人，都拉出来了吗？”
我军的将领们，脸色，也都，十分凝重。
“将军，楚军势大，我军，不宜强攻啊。”下军的将领，是一个叫先轸的，中年人。为人，沉稳老练。
“是啊，将军。我们，应该，坚守北岸，等待时机。”
我没有说话。
我只是，拿着舆图，静静地看着。
脑子里，飞速地，运转着。
硬拼，是死路一条。
防守？
我们，是来救援的。不是来，当缩头乌龟的。
随国，撑不了多久。
我们，必须，主动出击。
可是，该怎么打？
我的目光，落在地图上，汉水下游，一处，名为“泌阳”的地方。
那里，地势复杂，山林密布。
一个，大胆的，近乎疯狂的计划，在我的脑海里，逐渐成形。
当晚，我召集，所有将领，举行军事会议。
“传我将令。”
我站了起来，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全军，拔营。后退三十里，安营扎寨。”
“什么？！”
所有人都惊呆了。
“将军！临阵后退，乃兵家大忌啊！”先轸，第一个，站出来反对，“这要是，让楚军知道了，会以为，我们怕了他们！我军的士气，会受到，严重打击！”
“是啊，将军！三思啊！”
“俺们晋国人，只有，战死的，没有，吓退的！”
我冷冷地，看着他们。
“这是，命令。”
“谁，敢违抗，军法处置！”
大帐里，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我。
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他们，在怀疑我。
怀疑我，是不是，被楚军的阵势，吓破了胆。
甚至，他们可能，在怀疑，我是不是，郤芮派来的，奸细。
我没有解释。
有些事，是不能解释的。
我只能，用我的威信，强行，压下去。
第二天，晋军大营，开始，缓缓后撤。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对岸的楚军大营。
楚国令尹，子元，得到这个消息，抚掌大笑。
“哈哈哈！那个，叫魏昭的，晋国娃娃，果然，是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
“他这是，被我们大楚的军威，给吓破了胆唦！”
一个楚国将领，奉承道：“令尹大人，神威盖世！那晋国小儿，闻风丧胆，也是，情理之中！”
“依末将看，我们，应该，立刻，渡江追击！一举，击溃晋军！”
子元，摆了摆手。
“不急，不急。”
他，是个很谨慎的人。
“再探！看看，他们是真退，还是，有诈。”
接下来的两天。
晋军，每天，都后退三十里。
营地里，一片混乱。丢弃的旗帜，来不及带走的粮草，遍地都是。
看上去，就像是，一场，仓皇的，大溃败。
子元，终于，信了。
“哈哈哈！天，助我也！”
他猛地，站起身，拔出佩剑。
“传我将令！全军，渡江！活捉魏昭，赏千金，封万户侯！”
“嗷——”
二十万楚军，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呐喊。
无数的战船，密密麻麻，驶向北岸。
楚军，像开了闸的，洪水一般，疯狂地，涌了过来。
他们，争先恐后，生怕，抢不到，那份，天大的功劳。
而此时。
我，正站在，泌阳南面的一座，高山上。
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我的身边，只站着，石头。
“将军……恁这招，真高啊！”石头，看着山下，那黑压压的楚军，一脸的，崇拜，“这叫，啥来着？”
“骄兵之计。”我淡淡地说道。
“对对对！就是这个！俺就说嘛，将军恁，咋可能，会怕那些楚国蛮子！”
我没有笑。
我的心，揪得很紧。
我的五万大军，此刻，正埋伏在，泌阳周围的，山谷里。
他们，就像，一张，张开的，巨网。
等待着，猎物，自己，走进来。
这，是一场，豪赌。
赌的，是子元的，傲慢。
赌的，是楚军的，贪婪。
也赌的，是我手下将士的，纪律和，勇气。
楚军，终于，全部，进入了，我们设下的，包围圈。
他们，毫无察觉。
依旧，像一群，疯狗一样，向前，猛冲。
我，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举起了，手中的，令旗。
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挥下！
“咚！咚！咚！”
埋伏在，西面八方的，战鼓，同时，擂响！
那鼓声，惊天动地！
仿佛，连，大地，都在颤抖！
“杀——”
震天的，喊杀声，从西面八方，响了起来！
无数的，晋国士兵，像猛虎下山一般，从山谷里，冲了出来！
他们，手持，锋利的，百炼钢刀。
身穿，坚固的，铁甲。
以，雷霆万钧之势，狠狠地，撞向了，楚军的，侧翼！
楚军，瞬间，就懵了。
他们，做梦都没想到，这里，竟然，有埋伏！
他们的阵型，在追击中，己经，拉得很长，变得，混乱不堪。
此刻，被我们，拦腰一斩。
瞬间，就断成了，好几截。
首尾，不能相顾。
“稳住！稳住！不准乱！”
子元，在后方，声嘶力竭地，大吼着。
可是，己经，晚了。
恐慌，像瘟疫一样，在楚军中，蔓延开来。
前方的士兵，想后退。
后方的士兵，想前进。
自相践踏，乱作一团。
“石头！”我大吼一声，“带你的人，给额，凿穿他们！”
“得令！”
石头，兴奋地，大吼一声。
他，带着，五百名，最精锐的，重甲步兵，像一把，烧红的，尖刀。
狠狠地，插进了，楚军，最密集的地方。
他，挥舞着，一柄，巨大的，开山斧。
每一次，挥动，都会带起，一片，血雨腥风。
楚军的，青铜兵器，砍在他的身上，只能，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脆响。
而他的斧子，却能，轻易地，劈开，他们的，皮甲和，血肉。
他，就像一尊，来自地狱的，杀神。
所到之处，楚军，望风披靡。
我，静静地，站在山顶。
看着，山下，那片，人间炼狱。
我的心里，没有，一丝，胜利的喜悦。
只有，一片，冰冷的，麻木。
战争，就是，绞肉机。
无论是，晋国人，还是，楚国人。
倒下去的，都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他们，都有，自己的，父母，妻儿。
他们，都曾，对未来，充满过，希望。
可现在，他们，都变成了，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为什么？
到底，是为什么？
是为了，君主的，霸业？
是为了，贵族的，荣光？
还是为了，我，魏昭，一个人的，前程？
我的眼前，又浮现出，木金父，那张，稚嫩的，小脸。
叔父，这个世界，比我想象的，还要，坏。
叔父，不知道，还能不能，给你，画出一个，干净的，家了。
我，突然，很想哭。
可我，不能。
我是，主帅。
我，是，所有人的，希望。
我，必须，冷酷。
我，必须，坚强。
这一战，从清晨，一首，杀到了，黄昏。
汉水，被染成了，红色。
尸体，堆积如山。
楚军，终于，崩溃了。
子元，在亲兵的，拼死保护下，狼狈地，逃回了，南岸。
他带来的，二十万大军。
逃回去的，不到，五万。
我们，赢了。
以，五万，对二十万。
一场，足以，载入史册的，大胜。
整个晋军大营，都沸腾了。
士兵们，欢呼着，拥抱着，将我，高高地，抛向空中。
“魏将军，威武！”
“大晋，威武！”
我，看着他们，那些，洋溢着，劫后余生喜悦的，脸。
努力地，挤出了，一个，笑容。
可我的心，却在，往下沉。
因为，我知道。
这场战争，还远远，没有结束。
真正的，敌人。
还在，绛都。
在那个，金碧辉煌的，宫殿里。
等着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