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昭春秋

第三十五章 向戌弭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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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魏昭春秋
作者:
礼知心
本章字数:
9890
更新时间:
2025-07-07

额睡了很久。

久得,额像一块埋在土里的石头。

没有梦,没有光,也没有声音。

那里就是一片安安静静的黑。

感觉舒服。

额以为额会一首这么睡下去。

睡到山塌了,河干了,连额那块光秃秃的墓碑都化成了灰。

可额又醒了。

不是被吵醒的。

额是像一滴水,滴进了一潭沉寂了千年的死水里。

一圈微弱的涟漪荡开了。

这感觉很奇怪。

不疼,不痒。

就是有一股很淡,但又很执拗的念头,从西面八方钻过来,轻轻地挠着额这缕快要散了的老魂。

额顺着那股念头飘了过去。

额飘过了曲沃(山西临汾曲沃县)的田野。

田里的庄稼一茬又一茬。

额的孙子魏颗,早就不是那个在田埂上撒欢的娃娃了。

他如今也有了满头的白发。

他的儿子,额的重孙,如今也成了家里的顶梁柱。

额飘过了黄河。

黄河的水还是那么黄。

只是河边少了些厮杀的痕迹,多了些炊烟和渡船。

额一首飘啊,飘啊。

额飘到了宋国(河南商丘)的地界。

然后额看到了那股念头的源头。

那是一个人。

一个看起来比额死的时候还要老的老头儿。

他叫向戌。

宋国的大夫。

他坐在一辆颠簸得快要散架的破车上。

车上没载着金银,也没拉着美女。

就载着他,和他那一肚子的不合时宜的痴心妄想。

他要去晋国。

他要去楚国。

他要去齐国,鲁国,秦国……

他要去遍这天底下所有还在打仗的国家。

他想干啥?

他想让大家都别打了。

“弭兵。”

额在风里,听到了他对那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车夫说出的这两个字。

弭兵。

停止战争。

额这缕老魂猛地哆嗦了一下。

就像被人迎头浇了一盆冰水。

额想笑。

额笑这个老家伙,真是书读多了,把脑子给读傻了。

这天下打了几百年了。

打仗就像人要吃饭,要喝水一样,天经地义。

你说不打了就不打了?

你以为你是谁?

你是天王老子吗?

可额又笑不出来。

因为额看着他那张被风吹得又干又裂的脸。

看着他那双浑浊却亮得吓人的眼睛。

额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很多很多年前,也曾有过这种眼神的年轻人。

那个年轻人叫魏昭。

那个傻乎乎的,不知天高地厚的,额自己。

向戌的车一路向北。

他先到的,是楚国(湖北)。

楚国的国君一听他那套“弭兵会盟”的说法,当场就乐了。

“搞么斯哦?”那个嗓门洪亮的楚国佬拍着大腿,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要我们跟晋国那帮缩头乌龟平起平坐?那还不如要了我的老命!”

向戌不说话。

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

等他笑够了。

向戌才慢悠悠地开口:“俺不是让大王您跟晋国平起平坐。”

“俺是让楚国的百姓能有个活路。”

“这些年打仗,楚国死了多少人?田里荒了多少地?”

“晋国不好过。难道大王您就好过了?”

楚王的笑僵在了脸上。

向戌走了。

留下那个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楚王。

然后他又去了晋国。

绛都(山西临fen翼城县)还是那个绛都。

只是朝堂上的人又换了一拨。

额的老对头栾书,早就化成了一抔黄土。

他家也因为谋反被灭了族。

真是报应。

如今晋国的朝堂上,魏、韩、赵、智、范、中行,六家独大。

额的儿子魏绛,己经是满头白发的老人了。

他坐在最显眼的位置上。

手里盘着两颗磨得油光锃亮的核桃。

他现在不怎么说话。

可谁也不敢小瞧他。

当向戌那个来自宋国的老头儿,站在大殿中央,用他那口带着浓重河南腔的官话,磕磕巴巴地讲完他那套“弭兵”的理论后。

朝堂毫无意外地炸了。

“胡闹!简首是胡闹!”

说话的是智家的新家主智罃。

他是一个眼神像鹰一样锐利的中年人。

“额们晋国是天下霸主!咋能跟楚国那帮蛮子称兄道弟?!”

“就是!这要是让先君文公知道了,怕是要从坟里气得蹦出来!”范家的家主也跟着嚷嚷起来。

一时间群情激奋。

好像谁要是同意讲和,谁就是晋国的罪人。

晋国的国君己经不是那个叫景公的娃娃了。

换成了更年轻的,叫悼公的后生。

他坐在上面,脸色比他爹当年还要白。

他手足无措。

额看着额的儿子魏绛。

他从头到尾都没说一句话。

只是低着头,慢慢地盘着他手里的那两颗核桃。

咯吱,咯吱。

声音不大。

却让这嘈杂的大殿慢慢地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身上。

他才是如今晋国真正能拍板做主的人。

魏绛缓缓地抬起头。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最后落在了向戌的身上。

“恁……”他开口了,声音嘶哑苍老,像被风吹了几百年的石头,“恁刚才说,恁叫向戌?”

向戌点了点头。

“恁是宋国人?”

向戌又点了点头。

魏绛沉默了。

额知道他在想什么。

宋国。

孔父嘉。

华督。

那是额们魏家和宋国解不开的血仇。

也是额们魏家崛起的起点。

大殿里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觉得魏绛要发火了。

他会把这个不知好歹的宋国老头儿轰出去。

可魏绛却慢慢地站了起来。

他走到向戌面前,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动作。

他对着向戌,这个来自敌国,还差点害死他阿大的宋国大夫,深深地鞠了一躬。

“先生,”他一字一句地说,“高义。”

“额们晋国,愿意会盟。”

满朝文武都傻了。

额也傻了。

额飘在房梁上,看着额这个己经老得不成样子的儿子。

眼眶忽然有点热。

魂魄是不会流泪的。

可额却觉得有什么东西从额的眼角流了下来。

又酸,又涩。

绛儿,你长大了。

不,你老了。

你老得跟你阿大一样,懂得了什么叫家国天下。

什么叫以德报怨。

什么叫为了更多的人能活下去,可以放下自家的那点恩怨情仇。

会盟的地点定在了宋国。

那是一个很公平的地方。

晋国这边,魏绛亲自带队。

楚国那边,来的是一个叫屈建的令尹。

他也是个不好对付的狠角色。

会盟那天,宋国的都城商丘(河南商丘)车水马龙,旌旗招展。

比当年额来的时候还要热闹。

晋、楚、齐、鲁、宋、卫、陈、蔡、郑……

大大小小十几个国家的诸侯大夫都来了。

大家几十年没这么齐整地聚在一起了。

上一次这么齐整,还是在战场上。

你砍我,我砍你。

如今大家穿着华丽的礼服,脸上都挂着客客气气的假笑。

他们坐在一起,准备谈一谈怎么才能不打了。

真是活久见。

额这个死了几十年的老鬼都觉得新鲜。

宴会上气氛很微妙。

晋国人和楚国人互相谁也瞧不上谁。

座位隔着老远。

敬酒的时候,眼神都像刀子一样在空中撞来撞去。

要不是向戌那个老好人在中间来回打圆场。

怕是酒还没喝完,就得先打起来。

“魏子,”那个楚国的令尹屈建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他那口湖北腔带着一股酒气和傲气,“我听说你们晋国前些年跟北边那些狄人和好了?”

魏绛点了点头:“是。额们跟他们做买卖。他们也帮额们看家护院。挺好。”

“呵,”屈建冷笑一声,“跟一群蛮子称兄道弟,你们晋国人还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撒!”

魏绛也不生气。

他慢悠悠地喝了口酒,才说:“额们不跟他们称兄道弟。难道要跟他们提刀子互相捅?捅来捅去,血流了一地。最后谁得了好?”

“额们晋国没得到好。他们也没得到好。”

“倒是让某些人在南边看够了笑话。”

屈建的脸一下子就拉了下来。

“你……”

“屈大夫,”魏绛打断了他,“额们今天是来谈和的。不是来吵架的。”

“额阿大临死前跟额说,止戈为-武。能不打仗,就让这天下太平几年,才是真本事。”

“额觉得他老人家说得对。”

屈建看着魏绛那双平静无波的老眼睛。

他半天没说出话来。

他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转身走了。

谈判正式开始。

吵。

没日没夜地吵。

吵得比菜市场还热闹。

吵什么呢?

吵以后到底谁是老大。

晋国说,当然是额们晋国。额们是周天子亲封的霸主。

楚国说,去你妈的。你们那个霸主早就老黄历了。现在天下谁的拳头大,谁就是老大。

两边谁也不服谁。

那些小国就在旁边看着。

他们瑟瑟发抖,不敢说话。

向戌那个老头儿急得嘴上都起了燎泡。

眼看着这“弭兵大会”就要变成“吵架大会”,最后不欢而散了。

魏绛又站了出来。

他没跟楚国人争。

也没跟他们吵。

他只是慢悠悠地讲了一个故事。

“额年轻的时候,”他说,“跟着额阿大去过很多地方。”

“额见过宋国的风,吹在脸上像刀子割。”

“额见过城濮(山东菏泽鄄城县)的土,吃进嘴里满口沙。”

“额也见过邲地(河南郑州)的黄河水,被血染成了红色。河面上飘满了咱们自己人的胳膊,大腿。”

他的声音很平淡。

可大帐里所有的人都安静了下来。

那些曾经让他们热血沸腾,或者让他们胆战心惊的地名。

从这个苍老的声音里说出来。

却只剩下一种让人喘不过气的疲惫。

“打了这么多年了。”

“额们都老了。”

“额们争了一辈子的霸主。争到了吗?”

“晋国当过霸主。可结果呢?在邲地被人打得像条狗。”

“楚国也当过霸主。可结果呢?这些年不也一样被额们拖得精疲力尽?”

“这霸主的名头就像个画出来的饼子。好看,但不顶饿。”

“为了这个饼子,额们死了多少兄弟?饿死了多少百姓?”

“额们都对不住他们啊。”

魏绛说着,站起身,对着在场的所有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额们别争了。”

“行不?”

“这天下这么大。也不是非要一个老大。”

“恁们楚国在南边当老大。额们晋国在北边当老大。”

“额们井水不犯河水。谁也别再伸手到对方的锅里去捞食吃。”

“以后谁家有难处了,能帮的就帮一把。不能帮的,也别在背后捅刀子。”

“就让这天下的老百姓安安生生地过几年好日子。”

“中不中?”

他最后那句用的是宋国人的口音。

问的是向戌。

也是在场的每一个被战争折磨了几十年的小国诸侯。

大帐里一片死寂。

那个不可一世的楚国令尹屈建低着头,看着自己酒杯里那晃晃悠悠的酒。

他脸上阴晴不定。

那些小国的诸侯们一个个眼圈都红了。

是啊,别争了。

别打了。

你们这些大国争霸主。

可遭殃的是额们这些夹在中间的小国啊。

城头变换大王旗。

今天你来征一次兵,收一次粮。

明天他来,又征一次兵,又收一次粮。

这日子没法过了。

向戌那个干瘦的老头儿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他走到大帐中央。

对着魏绛和屈建跪了下去。

“俺求求恁们了……”

他老泪纵横。

屈建猛地抬起头。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向戌,又看了看一脸平静的魏绛。

他忽然笑了。

他笑得有些凄凉。

“好!”

他把手里的酒杯狠狠地摔在地上。

“就照你说的办!”

“以后谁要是再敢无缘无故地挑起战争。”

“我第一个不饶他!”

盟约就这么签了。

晋楚平分霸权。

持续了上百年的争霸战争,在这一天画上了一个休止符。

当盟书被宣读出来的那一刻。

额好像听到了无数的叹息声。

那些飘荡在华夏大地上无处可归的冤魂。

那些死在历次战争中的士兵。

他们的怨气好像在这一刻都消散了。

他们终于可以安息了。

额也累了。

额这缕不肯散去的老魂,好像也找到了最后的归宿。

额飘回了曲沃。

额飘回了那个向阳的山坡。

魏绛回来了。

他把那份写满了密密麻麻各国印信的盟书,放在了额的墓碑前。

他没说话。

只是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酒壶,在碑前洒了三杯酒。

然后他自己也坐了下来。

他靠着额的墓碑。

就像小时候他靠着额的膝盖一样。

“阿大,”他喃喃地说,“额做到了。”

“恁说的止戈为武,额做到了。”

“这天下,应该能太平好些年了吧。”

“恁可以安心了吧。”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

他说他这些年有多难。

他说那些朝堂上的勾心斗角。

他说他有多想额这个不怎么着调的老爹。

额就那么静静地听着。

额想拍拍他的肩膀。

告诉他,绛儿,你做得比阿大好。

阿大为你骄傲。

可额做不到。

夕阳落山了。

魏绛站起身,走了。

他的背更驼了。

可他的步子却很稳。

额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山路的尽头。

额笑了。

真好。

这乱了几百年的天下。

总算是有了点太平的样子。

额这个老不死的,也可以踏踏实实地睡个好觉了。

这一次,应该是真的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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