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睡了很久。
久得,额像一块埋在土里的石头。
没有梦,没有光,也没有声音。
那里就是一片安安静静的黑。
感觉舒服。
额以为额会一首这么睡下去。
睡到山塌了,河干了,连额那块光秃秃的墓碑都化成了灰。
可额又醒了。
不是被吵醒的。
额是像一滴水,滴进了一潭沉寂了千年的死水里。
一圈微弱的涟漪荡开了。
这感觉很奇怪。
不疼,不痒。
就是有一股很淡,但又很执拗的念头,从西面八方钻过来,轻轻地挠着额这缕快要散了的老魂。
额顺着那股念头飘了过去。
额飘过了曲沃(山西临汾曲沃县)的田野。
田里的庄稼一茬又一茬。
额的孙子魏颗,早就不是那个在田埂上撒欢的娃娃了。
他如今也有了满头的白发。
他的儿子,额的重孙,如今也成了家里的顶梁柱。
额飘过了黄河。
黄河的水还是那么黄。
只是河边少了些厮杀的痕迹,多了些炊烟和渡船。
额一首飘啊,飘啊。
额飘到了宋国(河南商丘)的地界。
然后额看到了那股念头的源头。
那是一个人。
一个看起来比额死的时候还要老的老头儿。
他叫向戌。
宋国的大夫。
他坐在一辆颠簸得快要散架的破车上。
车上没载着金银,也没拉着美女。
就载着他,和他那一肚子的不合时宜的痴心妄想。
他要去晋国。
他要去楚国。
他要去齐国,鲁国,秦国……
他要去遍这天底下所有还在打仗的国家。
他想干啥?
他想让大家都别打了。
“弭兵。”
额在风里,听到了他对那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车夫说出的这两个字。
弭兵。
停止战争。
额这缕老魂猛地哆嗦了一下。
就像被人迎头浇了一盆冰水。
额想笑。
额笑这个老家伙,真是书读多了,把脑子给读傻了。
这天下打了几百年了。
打仗就像人要吃饭,要喝水一样,天经地义。
你说不打了就不打了?
你以为你是谁?
你是天王老子吗?
可额又笑不出来。
因为额看着他那张被风吹得又干又裂的脸。
看着他那双浑浊却亮得吓人的眼睛。
额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很多很多年前,也曾有过这种眼神的年轻人。
那个年轻人叫魏昭。
那个傻乎乎的,不知天高地厚的,额自己。
向戌的车一路向北。
他先到的,是楚国(湖北)。
楚国的国君一听他那套“弭兵会盟”的说法,当场就乐了。
“搞么斯哦?”那个嗓门洪亮的楚国佬拍着大腿,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要我们跟晋国那帮缩头乌龟平起平坐?那还不如要了我的老命!”
向戌不说话。
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
等他笑够了。
向戌才慢悠悠地开口:“俺不是让大王您跟晋国平起平坐。”
“俺是让楚国的百姓能有个活路。”
“这些年打仗,楚国死了多少人?田里荒了多少地?”
“晋国不好过。难道大王您就好过了?”
楚王的笑僵在了脸上。
向戌走了。
留下那个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楚王。
然后他又去了晋国。
绛都(山西临fen翼城县)还是那个绛都。
只是朝堂上的人又换了一拨。
额的老对头栾书,早就化成了一抔黄土。
他家也因为谋反被灭了族。
真是报应。
如今晋国的朝堂上,魏、韩、赵、智、范、中行,六家独大。
额的儿子魏绛,己经是满头白发的老人了。
他坐在最显眼的位置上。
手里盘着两颗磨得油光锃亮的核桃。
他现在不怎么说话。
可谁也不敢小瞧他。
当向戌那个来自宋国的老头儿,站在大殿中央,用他那口带着浓重河南腔的官话,磕磕巴巴地讲完他那套“弭兵”的理论后。
朝堂毫无意外地炸了。
“胡闹!简首是胡闹!”
说话的是智家的新家主智罃。
他是一个眼神像鹰一样锐利的中年人。
“额们晋国是天下霸主!咋能跟楚国那帮蛮子称兄道弟?!”
“就是!这要是让先君文公知道了,怕是要从坟里气得蹦出来!”范家的家主也跟着嚷嚷起来。
一时间群情激奋。
好像谁要是同意讲和,谁就是晋国的罪人。
晋国的国君己经不是那个叫景公的娃娃了。
换成了更年轻的,叫悼公的后生。
他坐在上面,脸色比他爹当年还要白。
他手足无措。
额看着额的儿子魏绛。
他从头到尾都没说一句话。
只是低着头,慢慢地盘着他手里的那两颗核桃。
咯吱,咯吱。
声音不大。
却让这嘈杂的大殿慢慢地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身上。
他才是如今晋国真正能拍板做主的人。
魏绛缓缓地抬起头。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最后落在了向戌的身上。
“恁……”他开口了,声音嘶哑苍老,像被风吹了几百年的石头,“恁刚才说,恁叫向戌?”
向戌点了点头。
“恁是宋国人?”
向戌又点了点头。
魏绛沉默了。
额知道他在想什么。
宋国。
孔父嘉。
华督。
那是额们魏家和宋国解不开的血仇。
也是额们魏家崛起的起点。
大殿里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觉得魏绛要发火了。
他会把这个不知好歹的宋国老头儿轰出去。
可魏绛却慢慢地站了起来。
他走到向戌面前,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动作。
他对着向戌,这个来自敌国,还差点害死他阿大的宋国大夫,深深地鞠了一躬。
“先生,”他一字一句地说,“高义。”
“额们晋国,愿意会盟。”
满朝文武都傻了。
额也傻了。
额飘在房梁上,看着额这个己经老得不成样子的儿子。
眼眶忽然有点热。
魂魄是不会流泪的。
可额却觉得有什么东西从额的眼角流了下来。
又酸,又涩。
绛儿,你长大了。
不,你老了。
你老得跟你阿大一样,懂得了什么叫家国天下。
什么叫以德报怨。
什么叫为了更多的人能活下去,可以放下自家的那点恩怨情仇。
会盟的地点定在了宋国。
那是一个很公平的地方。
晋国这边,魏绛亲自带队。
楚国那边,来的是一个叫屈建的令尹。
他也是个不好对付的狠角色。
会盟那天,宋国的都城商丘(河南商丘)车水马龙,旌旗招展。
比当年额来的时候还要热闹。
晋、楚、齐、鲁、宋、卫、陈、蔡、郑……
大大小小十几个国家的诸侯大夫都来了。
大家几十年没这么齐整地聚在一起了。
上一次这么齐整,还是在战场上。
你砍我,我砍你。
如今大家穿着华丽的礼服,脸上都挂着客客气气的假笑。
他们坐在一起,准备谈一谈怎么才能不打了。
真是活久见。
额这个死了几十年的老鬼都觉得新鲜。
宴会上气氛很微妙。
晋国人和楚国人互相谁也瞧不上谁。
座位隔着老远。
敬酒的时候,眼神都像刀子一样在空中撞来撞去。
要不是向戌那个老好人在中间来回打圆场。
怕是酒还没喝完,就得先打起来。
“魏子,”那个楚国的令尹屈建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他那口湖北腔带着一股酒气和傲气,“我听说你们晋国前些年跟北边那些狄人和好了?”
魏绛点了点头:“是。额们跟他们做买卖。他们也帮额们看家护院。挺好。”
“呵,”屈建冷笑一声,“跟一群蛮子称兄道弟,你们晋国人还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撒!”
魏绛也不生气。
他慢悠悠地喝了口酒,才说:“额们不跟他们称兄道弟。难道要跟他们提刀子互相捅?捅来捅去,血流了一地。最后谁得了好?”
“额们晋国没得到好。他们也没得到好。”
“倒是让某些人在南边看够了笑话。”
屈建的脸一下子就拉了下来。
“你……”
“屈大夫,”魏绛打断了他,“额们今天是来谈和的。不是来吵架的。”
“额阿大临死前跟额说,止戈为-武。能不打仗,就让这天下太平几年,才是真本事。”
“额觉得他老人家说得对。”
屈建看着魏绛那双平静无波的老眼睛。
他半天没说出话来。
他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转身走了。
谈判正式开始。
吵。
没日没夜地吵。
吵得比菜市场还热闹。
吵什么呢?
吵以后到底谁是老大。
晋国说,当然是额们晋国。额们是周天子亲封的霸主。
楚国说,去你妈的。你们那个霸主早就老黄历了。现在天下谁的拳头大,谁就是老大。
两边谁也不服谁。
那些小国就在旁边看着。
他们瑟瑟发抖,不敢说话。
向戌那个老头儿急得嘴上都起了燎泡。
眼看着这“弭兵大会”就要变成“吵架大会”,最后不欢而散了。
魏绛又站了出来。
他没跟楚国人争。
也没跟他们吵。
他只是慢悠悠地讲了一个故事。
“额年轻的时候,”他说,“跟着额阿大去过很多地方。”
“额见过宋国的风,吹在脸上像刀子割。”
“额见过城濮(山东菏泽鄄城县)的土,吃进嘴里满口沙。”
“额也见过邲地(河南郑州)的黄河水,被血染成了红色。河面上飘满了咱们自己人的胳膊,大腿。”
他的声音很平淡。
可大帐里所有的人都安静了下来。
那些曾经让他们热血沸腾,或者让他们胆战心惊的地名。
从这个苍老的声音里说出来。
却只剩下一种让人喘不过气的疲惫。
“打了这么多年了。”
“额们都老了。”
“额们争了一辈子的霸主。争到了吗?”
“晋国当过霸主。可结果呢?在邲地被人打得像条狗。”
“楚国也当过霸主。可结果呢?这些年不也一样被额们拖得精疲力尽?”
“这霸主的名头就像个画出来的饼子。好看,但不顶饿。”
“为了这个饼子,额们死了多少兄弟?饿死了多少百姓?”
“额们都对不住他们啊。”
魏绛说着,站起身,对着在场的所有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额们别争了。”
“行不?”
“这天下这么大。也不是非要一个老大。”
“恁们楚国在南边当老大。额们晋国在北边当老大。”
“额们井水不犯河水。谁也别再伸手到对方的锅里去捞食吃。”
“以后谁家有难处了,能帮的就帮一把。不能帮的,也别在背后捅刀子。”
“就让这天下的老百姓安安生生地过几年好日子。”
“中不中?”
他最后那句用的是宋国人的口音。
问的是向戌。
也是在场的每一个被战争折磨了几十年的小国诸侯。
大帐里一片死寂。
那个不可一世的楚国令尹屈建低着头,看着自己酒杯里那晃晃悠悠的酒。
他脸上阴晴不定。
那些小国的诸侯们一个个眼圈都红了。
是啊,别争了。
别打了。
你们这些大国争霸主。
可遭殃的是额们这些夹在中间的小国啊。
城头变换大王旗。
今天你来征一次兵,收一次粮。
明天他来,又征一次兵,又收一次粮。
这日子没法过了。
向戌那个干瘦的老头儿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他走到大帐中央。
对着魏绛和屈建跪了下去。
“俺求求恁们了……”
他老泪纵横。
屈建猛地抬起头。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向戌,又看了看一脸平静的魏绛。
他忽然笑了。
他笑得有些凄凉。
“好!”
他把手里的酒杯狠狠地摔在地上。
“就照你说的办!”
“以后谁要是再敢无缘无故地挑起战争。”
“我第一个不饶他!”
盟约就这么签了。
晋楚平分霸权。
持续了上百年的争霸战争,在这一天画上了一个休止符。
当盟书被宣读出来的那一刻。
额好像听到了无数的叹息声。
那些飘荡在华夏大地上无处可归的冤魂。
那些死在历次战争中的士兵。
他们的怨气好像在这一刻都消散了。
他们终于可以安息了。
额也累了。
额这缕不肯散去的老魂,好像也找到了最后的归宿。
额飘回了曲沃。
额飘回了那个向阳的山坡。
魏绛回来了。
他把那份写满了密密麻麻各国印信的盟书,放在了额的墓碑前。
他没说话。
只是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酒壶,在碑前洒了三杯酒。
然后他自己也坐了下来。
他靠着额的墓碑。
就像小时候他靠着额的膝盖一样。
“阿大,”他喃喃地说,“额做到了。”
“恁说的止戈为武,额做到了。”
“这天下,应该能太平好些年了吧。”
“恁可以安心了吧。”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
他说他这些年有多难。
他说那些朝堂上的勾心斗角。
他说他有多想额这个不怎么着调的老爹。
额就那么静静地听着。
额想拍拍他的肩膀。
告诉他,绛儿,你做得比阿大好。
阿大为你骄傲。
可额做不到。
夕阳落山了。
魏绛站起身,走了。
他的背更驼了。
可他的步子却很稳。
额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山路的尽头。
额笑了。
真好。
这乱了几百年的天下。
总算是有了点太平的样子。
额这个老不死的,也可以踏踏实实地睡个好觉了。
这一次,应该是真的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