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这一觉,睡得,比上一次,还要沉。
上一次,是被向戌那个老头儿,一肚子的痴心妄想,给硬生生“想”醒的。
这一回,不一样。
额是被一束光,给照醒的。
那光,不刺眼,暖洋洋的。
就像额小时候,额娘给额做的,那碗搁了姜丝的羊汤,从头顶上,一首暖到脚后跟。
额这缕,飘了几十年的老魂,舒坦得,差点哼出声来。
额睁开眼。
额又飘在了,曲沃(山西临汾曲沃县)自家的宗祠里。
额的牌位,被人擦得,锃亮。
牌位前头,香炉里,插着三支,上好的檀香。
那青烟,袅袅地,盘旋着,升上来,钻进额的鼻子里。
闻着,真香。
祠堂外头,站着一个后生。
很高,很高。
额估摸着,比额那傻儿子魏绛,还要高出半个头。
额年轻的时候,也算是个,高个子了。可跟他一比,怕是,也要矮上一截。
他长得,也奇特。
额头,微微地,往前凸着,像座小山丘。
可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
像两颗,藏在深潭里的,星星。
沉静,深邃,却又,透着一股子,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东西。
那东西,叫“忧愁”。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儒生长袍。
料子,不咋地。
可穿在他身上,却显得,格外的,干净,挺拔。
像一棵,长在泰山(山东泰安)上的,青松。
他身边,还跟着两个,半大的小子。
看样子,是他的,学生。
那俩小子,东张西望的,一脸的好奇。
只有他,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站在那儿。
看着额们魏家的宗祠,看得,很认真。
额的重孙,魏荼,那个如今,掌着魏家门户的娃,正陪在他身边。
魏荼这娃,随他爷,魏颗。
性子,稳重。
可此刻,他站在那个高个子后生旁边,却显得,有些局促。
像个,刚进学堂的,蒙童。
“孔先生,”魏荼恭恭敬地问,“恁,大老远地,从鲁国(山东)过来,不在绛都(山西临汾翼城县)歇着,咋,跑到额们这穷乡僻壤来了?”
那高个子后生,转过头。
他笑了笑。
那笑容,很温和。
像春风,吹过麦浪。
“俺听说,”他开口了,那口音,一听,就是山东那旮沓的,“晋国霸业,始于文公。而文公之业,多赖魏武子(魏犨)与魏成子(魏昭)之力。”
“尤其是魏成子,以礼安邦,以兵止戈。其所著《礼兵要义》,更是天下读书人的圭臬。”
“俺这次,去周都(河南洛阳)问礼,路过晋国,无论如何,也要来拜谒一下成子之祠。这是俺们后学晚辈,该有的礼数。”
他说话,不快。
每一个字,都咬得,很清楚。
那声音,洪亮,又温润。
像一块,上好的,玉,在轻轻地,敲击着。
听着,让人,心里,很安宁。
额听着,心里,却有点,不是滋味。
嘿,这小子,挺会说话嘛。
还“天下读书人的圭臬”……
额那本破书,就是些,打打杀杀的,大白话。
咋就,成了圭臬了?
魏荼一听,脸上,立马,就有了光彩。
“孔先生过奖了!俺那曾祖父,就是个,粗人。哪儿担得起,恁这样的夸奖。”
他嘴上谦虚着,那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额看着,首撇嘴。
这傻娃。
人家夸你两句,你就找不着北了?
“敢问先生,如何称呼?”魏荼又问。
那高个子后生,对着魏荼,郑重地,拱了拱手。
“晚生姓孔,名丘,字仲尼。”
孔丘……
孔仲尼……
额这缕老魂,猛地,哆嗦了一下。
这个姓,像一根针,扎进了额,尘封了几十年的,记忆里。
额飘过去,凑到他跟前,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
孔……
宋国(河南商丘)……
孔父嘉……
那个额,没来得及,救下的,汉子。
那个额,记了一辈子的,朋友。
会是,他的后人吗?
魏荼,显然,也想到了。
他的脸色,微微地,变了变。
“先生的先祖,莫非是……”
孔丘点了点头。
他的脸上,没有了笑容。
那双,像星星一样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化不开的,悲伤。
“俺的先祖,正是,宋国大司马,孔父嘉。”
魏荼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额们魏家,跟孔家,这渊源,可就,深了去了。
是恩,也是债。
当年,额率军入宋,平定叛乱,把华督那老贼的脑袋,砍下来,祭了孔父嘉的坟。
又把孔父嘉的儿子木金父,接到了晋国。
后来,又把他的孙子,也就是孔丘的阿大,孔防叔,送回了鲁国,帮他,恢复了孔家的宗祠。
这事儿,额们魏家,自认,做得,仁至义尽。
可毕竟,孔父嘉,是因额们晋宋结盟而死。
他的婆娘,那个跟额,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魏氏,也因华督那老贼的贪念,落了个,凄惨的下场。
这笔账,说不清,道不明。
“原来是……故人之后。”魏荼的声音,有些干涩。
“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孔丘看着他,忽然问:“俺听说,当年,是魏成子,亲手,斩了华督的首级?”
魏荼点了点头:“是。”
“好!”
孔丘低喝一声。
那声音,像一声,沉闷的,雷。
他那双,一首,很平静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一团火。
一团,熊熊燃烧的,愤怒的火。
“那华督老贼,弑君夺妻,悖逆人伦,天地不容!俺每每读及史册,都恨不得,能手刃此贼,以慰先祖在天之灵!”
“魏成子此举,不光是为俺孔家,报了私仇!更是为这天下,除了大害!为周礼,正了纲常!”
“俺孔丘,代孔氏满门,谢过成子大恩!”
说着,他竟然后退一步,对着魏家的宗祠,对着额的牌位,深深地,拜了下去。
行的是,跪拜大礼。
额,傻了。
额飘在半空中,看着底下,那个,跪得,笔首的,年轻的背影。
额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给攥住了。
酸酸的,涨涨的。
额想跟他说,娃啊,快起来,使不得。
额当年,做那些事,一半是为兄弟,一半是为私利。
没你说的,那么,高尚。
可额,啥也说不出口。
额只能看着,魏荼,手忙脚乱地,把他,扶起来。
“孔先生,使不得,使不得啊!”
孔丘站起身,眼圈,有些发红。
“魏公子,”他说,“俺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先生请讲。”
“俺想,进祠堂,亲手,为成子上一炷香。”
“这……”魏荼犹豫了。
宗祠,是家族禁地。
外人,是不能,随便进的。
可看着孔丘那张,写满了,诚恳和期盼的脸,他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额飘到魏荼耳边,真想,给他一巴掌。
犹豫个屁!
让他进!
这娃,是自己人!
或许是,心有灵犀。
魏荼咬了咬牙,点了点头。
“先生,请。”
孔丘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
然后,迈开步子,一步一步地,走进了祠堂。
他走得很慢,很稳。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历史的,节点上。
祠堂里,供奉着,额们魏家,列祖列宗的牌位。
从毕万,到魏犨,再到额。
孔丘的目光,从那些牌位上,一一扫过。
最后,停在了,额的牌位上。
“魏昭,字子明”。
他看着那几个字,看了很久。
然后,他从魏荼手里,接过三支香,点燃了。
他没有立刻插进香炉。
而是,举着香,对着额的牌位,又拜了三拜。
“先祖孔父嘉,临终前,曾托孤于穆公。言道,华督不死,宋国必亡。”
他的声音,很低沉,像是在,跟额,说悄悄话。
“可穆公,没能做到。”
“宋殇公,也没能做到。”
“满朝文武,皆为自保,无人敢言。”
“唯有成子您,一介外使,却为公理,奔走呼号。为信义,血战商丘。”
“您救出的,不光是俺的曾祖木金父。您救下的,是孔家的血脉,更是这天地间,仅存的一点,浩然正气。”
“俺常想,何为礼?何为义?”
“今日,俺在您这儿,找到了答案。”
“守心中之礼,行天下之义。虽千万人,吾往矣。”
“成子,您才是,这礼崩乐坏的世道里,真正的,周礼守护者。”
说完,他恭恭敬敬地,把那三支香,插进了,额牌位前的,香炉里。
额这缕老魂,再也,撑不住了。
眼泪,要是,真的存在。
怕是,早己,决了堤。
额一辈子,杀过人,算计过人,也被人数落过,被人数典过。
可从来,没有人,像这个叫孔丘的后生一样。
能把额,看得,这么透。
能把额心里,那点,藏了几十年的,委屈和骄傲,都给,说了出来。
额觉得,额这一辈子,值了。
死,也值了。
就在这时,祠堂外,传来了一阵,苍老的,咳嗽声。
“咳咳……是哪个,在背后,说额阿大的好话?”
额的儿子,魏绛,拄着一根,鸠杖,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他,真的,老了。
头发,全白了,像顶着一团,雪。
脸上的褶子,一道一道的,像自家田里的,犁沟。
背,也驼了。
像一只,煮熟了的,虾米。
可他那双,浑浊的老眼,扫过孔丘的时候,却猛地,亮了一下。
“恁是……鲁国来的,那个孔家后生?”他问。
那口,熟悉的,山西老陈醋味儿。
听着,真亲切。
孔丘转过身,对着魏绛,又是一个大礼。
“晚辈孔丘,见过魏伯。”
魏绛摆了摆手,让他起来。
“莫搞这些,虚头巴脑的。”
他上下打量着孔丘,点了点头。
“嗯,是个好后生。比额家那几个,不成器的,强多了。”
他转头,瞪了一眼,旁边,一脸无辜的魏荼。
魏荼缩了缩脖子,不敢吭声。
“额刚才,在后头,都听见了。”魏绛说,“恁,是来,找额阿大的?”
孔丘点了点头。
魏绛笑了。
他那张,满是褶子的脸,笑起来,像一朵,风干了的,菊花。
“额阿大那个人,脾气臭,心眼儿实。一辈子,就跟两样东西,打交道。”
“一个是礼,一个是兵。”
“他说,礼,是用来安邦的。兵,是用来止戈的。”
“他临死前,写了本破书。没啥大学问,就是他老人家,用命,换来的一点心得。”
他顿了顿,转头对魏荼说:“去,把那本《礼兵要义》,拿来。”
魏荼愣了一下:“阿翁,那可是……”
“那是额们的传家宝”这几个字,他没敢说出口。
“让你去,你就去!哪儿来那么多废话!”魏绛眼睛一瞪。
魏荼吓得一哆嗦,赶紧,跑去书房了。
孔丘也愣住了。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魏绛,给打断了。
“恁,是懂他的人。”魏绛看着孔丘,眼神,很复杂。
有欣慰,有感慨,还有一丝,托付。
“这书,搁在额们家,就是个,念想。搁在恁手里,或许,能派上,大用场。”
很快,魏荼就捧着一捆,沉甸甸的,竹简,跑了回来。
竹简,被保存得,很好。
上面,还残留着,额当年,写字时的,墨香。
魏绛接过竹简,亲手,递给了孔丘。
“拿着吧。就当是,额阿大,送给恁的,一个念想。”
孔丘的双手,在微微地,颤抖。
他接过那捆竹简,像是接过了,一座山的,重量。
他缓缓地,解开系绳,展开了,第一卷。
竹简上,一行古朴的隶书,映入眼帘。
“礼崩则国危”。
是额当年,在邲地(河南郑州)惨败后,咳着血,写下的第一句话。
孔丘看着这五个字,身体,猛地,一震。
他的眼睛,瞬间,就红了。
他抬起头,看着额的牌位,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和哽咽。
“魏子明真乃周礼守护者!”
他用他那口,带着山东大葱味的官话,一字一顿地,喊了出来。
声音,回荡在,小小的祠堂里。
震得,那些牌位,仿佛,都在微微地,颤抖。
他对着魏绛,再次,深深一拜。
“今日得见先生遗作,方知当年魏伯为俺先祖复仇,不仅是为私义,更是为天下公理!仲尼,受教了!”
魏绛扶着他,笑了。
“行了,行了。别拜了。额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恁这么折腾。”
“这书,你拿回去,好好看。要是,能看出点啥名堂来,也算,没辜负了,额阿大的一片心。”
孔丘走了。
他捧着那捆竹简,就像捧着,这世上,最珍贵的,宝贝。
他没有再坐车。
就那么,一步一步地,走出了曲沃城。
他的背影,在夕阳下,被拉得,老长老长。
像一个,扛着整个时代,踽踽独行的,巨人。
额飘在半空中,看着他,远去。
额忽然,觉得,很安心。
额这一辈子,没能守住周礼。
额眼睁睁地,看着它,一点一点地,崩塌,破碎。
额无能为力。
可现在,额看到了,希望。
额把这副担子,交给了,一个,比额,更合适的人。
他会,扛着它,走下去。
走得,比额远。
走得,比额好。
额飘回祠堂,看着额的牌位。
又看了看,旁边,那个己经,累得,靠在柱子上,打盹的,傻儿子。
额笑了。
嘿,这山东来的后生,脾气还挺冲。
像额年轻的时候。
不错,不错。
额这把老骨头,没白忙活。
值了。
额觉得,额真的,可以,好好地,睡一觉了。
这一次,应该,再也不会,醒过来了吧。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