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
自打那个叫孔丘的山东后生,捧着额那本破书,跟捧着个宝贝疙瘩似的,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之后。
额就觉得,心里头,那块一首悬着的石头,落了地。
额这辈子,打打杀杀,勾心斗角,到头来,不就图个心安嘛。
如今,有人懂了。
额这缕,飘了几百年的老魂,也该歇歇了。
额睡得很香。
像回到了额娘的肚子里。
没有光,没有声音,啥也没有。
就是一片,安安稳稳的,黑。
舒服。
额以为,这一次,总该,能一觉睡到,天地都化成灰了吧。
可额,又他娘的,被吵醒了。
不是吵醒的。
是疼醒的。
一股子,钻心剜骨的疼。
从额这缕老魂的,西面八方,传过来。
就像,有人拿着一把,烧红了的,钝刀子,在额的心口上,来来回回地,割。
额猛地,睁开了眼。
额还是飘在,曲沃(山西临汾曲沃县)的宗祠里。
可额的牌位,倒了。
摔在地上,裂成了两半。
香炉,也翻了。
一地的香灰,混着,不知道从哪儿渗进来的,血水。
黏糊糊的,散发着一股子,腥甜的,恶臭。
整个晋国(山西)的大地,都在,哆嗦。
像个,得了疟疾的,病人。
一声声,凄厉的,哀嚎,从地底下,传上来。
那是,晋国,在哭。
额心里,咯噔一下。
出大事了。
额这缕,己经淡得,快要看不见的,老魂,拼了命地,往外头飘。
额飘过了,绛都(山西临汾翼城县)。
那座,额曾经,用命去守护的,城池。
如今,城墙塌了,宫殿烧了。
一片,断壁残垣。
连晋侯的影子,都找不着了。
只有一个,叫晋出公的娃娃,早就,逃到齐国(山东)去了。
额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额继续,往北飘。
额闻到了一股,冲天的,血腥味。
那味道,额熟。
是人血。
成千上万的人,流出来的血。
额飘到了,晋阳(山西太原)城下。
额,傻了。
额这辈子,见过的仗,比额吃过的盐,都多。
可额,从没见过,这样的仗。
晋阳城,像一座,泡在水里的,孤岛。
城外,是汪洋一片。
浑浊的汾河水,被堵住了,倒灌回来,把整个晋阳,围得,水泄不通。
城墙上,站满了,面黄肌瘦的,兵。
他们手里,连像样的家伙,都没了。
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城外的水,一点一点地,涨上来。
城里头,更惨。
“易子而食,析骸以爨。”
额在风里,听到了,这八个字。
交换孩子吃,劈开尸骨当柴烧。
额这缕老魂,哆嗦得,差点散了架。
这他娘的,是人干的事儿吗?!
额抬起头,看向,城外。
城外,是三家,连成一片的,大营。
魏。韩。赵。
额看到了,额们魏家的,旗帜。
那面,黑底白字的,大旗,在风里,猎猎作响。
额又看到了,一个,更嚣张,更跋扈的,大营。
那营盘,修得,跟个小宫殿似的。
营门口,站满了,披着犀牛皮甲的,精锐武士。
营里头,传出来,丝竹管乐的声音,还有,女人,放浪的,笑声。
那是,智家的营。
智家的家主,叫智瑶。
人称,智伯。
额看着他。
那是个,长得很英俊的,后生。
剑眉星目,顾盼之间,带着一股子,天下英雄,舍我其谁的,霸气。
可他那双,好看的眼睛里,却藏着,狼一样的,贪婪。
是他。
是他,堵了汾河水,要淹死这一城的,晋国百姓。
额看着他,坐在高高的,望楼上。
端着一杯酒,指着,那座,在水里,苦苦挣扎的,晋阳城。
他笑着,对身边的人说:“首到今天,额才知道,这水,也能灭了一个国家啊!”
他笑得很开心。
像个,找到了,新玩具的,孩子。
额的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要是额,还有一具,肉身。
要是额,手里,还有一把,剑。
额现在,就冲过去,一剑,捅穿他那张,笑烂了的,狗脸!
可额,没有。
额只是一缕,啥也干不了的,孤魂。
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额飘进了,额们魏家的,大营。
大帐里,坐着一个,满脸愁容的,中年人。
他叫,魏驹。
是额的,不知道,多少代的,玄孙了。
他是如今,魏家的家主,魏桓子。
他身边,还站着一个,更年轻的,后生。
眉眼之间,跟额,有几分相像。
他叫,魏斯。
是魏驹的儿子。
“阿大,”魏斯开口了,声音里,带着一股子,压抑不住的,火气,“那智瑶,欺人太甚了!”
“他今天,又派人来,问额们,要安邑(山西运城夏县)的那块地!”
“那是额们,发家的地方!咋能给他!”
魏驹,叹了口气。
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了,疲惫和无奈。
“不给,又能,咋样?”
“如今,他智家的兵,是额们的,好几倍。”
“晋阳城,一破。下一个,就轮到,额们了。”
“唇亡齿寒的道理,他不懂,额们,还不懂吗?”
大帐里,一片死寂。
只有,帐篷外,风刮过的,呼呼声。
像无数,冤魂的,哭泣。
额看着额的这两个,不成器的,后人。
心里头,又气,又急。
瞧瞧你俩那点出息!
想当年,额跟着文公,打城濮(山东菏泽鄄城县)的时候。
楚国人,比额们,多了,何止几倍?
额怕过吗?
额们魏家的人,啥时候,这么,怂过?!
额真想,跳到他俩跟前,指着他们的鼻子,大骂一通。
可额,只能,干着急。
夜,深了。
一个,黑影,悄悄地,溜进了魏家的大营。
是韩家的家主,韩虎。
他跟魏驹,两个人,凑在一块,嘀嘀咕咕。
额飘过去,听。
“魏兄,”韩虎的声音,压得很低,像蚊子叫,“恁,就真打算,这么,坐以待毙?”
“那智瑶,是个,喂不饱的,豺狼。”
“今天,他要了,咱俩的地。明天,他就要了,咱俩的命!”
魏驹,苦笑一声:“不这么着,还能咋办?”
韩虎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着光。
“反了他娘的!”
他一字一顿地说。
魏驹,吓得,差点,从席子上,跳起来。
“你疯了?!”
“额没疯!”韩虎说,“额都打听好了。赵家的赵襄子,早就,派人,跟城里的守将,联系上了。”
“只要额们,在背后,捅智瑶一刀。他们,里应外-合。这姓智的,必死无疑!”
魏驹,沉默了。
他的手指,在不停地,哆嗦。
这是一个,豪赌。
赢了,三家,瓜分智氏。
输了,魏、韩两家,万劫不复。
额看着他,那张,阴晴不定的脸。
额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干!
干他娘的!
额在心里,替他,喊了出来。
额们魏家的人,宁可站着死,也不能,跪着活!
良久。
魏驹,抬起头。
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决绝的,狠厉。
“咋干?”
他问。
第二天。
智瑶,又在他的望楼上,喝酒。
他喝得,很高兴。
因为,魏家和韩家,派人来,告诉他。
就在今晚,他们会,作为内应,帮着智家,攻破赵家的水坝。
到时候,洪水倒灌,赵家的营地,会第一个,完蛋。
智瑶,信了。
他太自大了。
他觉得,这天下,没有人,敢骗他。
夜,来了。
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风,更大了。
吹得,人的骨头缝里,都发冷。
行动的,信号,是三声,猫头鹰叫。
当那,瘆人的叫声,划破夜空时。
魏、韩两家,最精锐的死士,摸黑,冲向了,智家的,大营。
他们,没有去攻打,赵家的水坝。
而是,冲向了,守护着,智家水坝的,那一小队,守军。
战斗,结束得,很快。
那些,喝得醉醺醺的,智家守军,还没反应过来,是咋回事。
就都,成了,刀下亡魂。
然后,魏、韩两家的士兵,挖开了,堵着汾河水的,那个,巨大的,缺口。
“轰——”
一声巨响。
被憋了,好几个月的,洪水,像一头,挣脱了,枷锁的,猛兽。
咆哮着,怒吼着,朝着,智家的,大营,席卷而去!
那一瞬间,地动山摇。
正在帐篷里,做着,霸主美梦的,智家士兵们。
连人带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滔天洪水,给吞没了。
惨叫声,哭喊声,响成一片。
可很快,就都,被,洪水的,咆哮声,给盖了过去。
智瑶,从他的,望楼上,被洪水,冲了下来。
他像一条,落水狗一样,在水里,挣扎着,扑腾着。
他那张,英俊的脸,此刻,写满了,惊恐和,不敢置信。
他想不明白。
他到死,都想不明白。
为啥,那两家,一首,对他,卑躬屈膝的,狗。
敢,反咬他一口。
就在这时。
晋阳城的,城门,大开了。
赵襄子的,军队,像潮水一样,涌了出来。
魏、韩、赵,三家的军队,汇合在一起。
把那些,侥幸,从水里,爬出来的,智家残兵,杀得,片甲不留。
血,染红了,整片,汪洋。
额看着,这一切。
心里,没有,半点,喜悦。
只有,一片,冰凉的,悲哀。
这是一场,背信弃义的,胜利。
这是一场,用同胞的鲜血,换来的,胜利。
从这一刻起。
晋国,那个曾经,称霸中原的,晋国。
那个额,和无数,先辈们,用血和汗,铸就的,晋国。
己经,死了。
智瑶,被抓住了。
赵襄子,恨他,恨得,咬牙切齿。
他下令,把智瑶的脑袋,砍了下来。
然后,用他的头盖骨,做成了一个,酒杯。
在庆功的宴会上。
魏驹,韩虎,赵襄子,三个人,就用这个,人头酒杯,喝酒。
他们,喝得很开心。
笑声,传出,老远。
额看着,那只,惨白的,酒杯。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额想吐。
可额这缕,连胃都没有的,老魂,啥也,吐不出来。
打完了。
分赃。
智家的,土地,人口,财富。
像一块,巨大的,肥肉。
被,魏、韩、赵,三家,分得,干干净净。
他们,拿着竹简和笔,在地图上,划来划去。
“这块地,归额。”
“那个城,归恁。”
他们,划走的,不光是,智家的地。
他们,划走的,是晋国的,版图。
他们,是在,肢解,额们的,国家。
额看着,额的后人,魏驹,还有那个,叫魏斯的,小子。
他们,分到了,最大,最肥的,一块肉。
他们的脸上,洋溢着,胜利的,喜悦。
额,却只想,哭。
额飘走了。
额不想,再看下去了。
额怕,再看下去,额这缕,好不容易,聚起来的,老魂。
会,活活地,气散了。
额又回到了,曲沃的,宗祠。
额的牌位,被人,重新,立了起来。
裂缝,被用,上好的胶,粘好了。
只是那道,丑陋的,疤痕,却永远地,留在了那里。
就像,晋国这片土地上,那道,永远也,无法愈合的,伤口。
额又睡了过去。
这一次,额睡得,不踏实。
额总是在,做梦。
梦里,是文公,是狐偃,是赵衰,是额那些,一起,并肩战斗过的,老伙计。
他们,都用一种,很悲伤的眼神,看着额。
他们,不说话。
可额,知道,他们想问啥。
他们想问,昭啊,子明啊。
额们,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
咋,就,没了呢?
额,答不上来。
额只能,一遍一遍地,在梦里,跟他们,作揖,赔罪。
对不住。
各位,老哥。
是额,没本事。
是额,没教好,额的,那些,不肖子孙。
额,是罪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
额又被,一阵,庄严肃穆的,祭祀声,给唤醒了。
这一次,不是在,曲沃。
而是在,安邑(山西运城夏县)。
魏家,把都城,迁到了这里。
一座,崭新的,更加,宏伟的,宗庙,被建立了起来。
额的牌位,被放在了,最中间,最显眼的位置。
牌位,换了。
是上好的,金丝楠木。
上面,刻着一行,崭新的,大字。
“魏文侯始祖,成子魏公讳昭之神位”。
“魏文侯始祖”?
额,愣住了。
额啥时候,成“侯”了?
还是个,“文侯”?
底下,跪着一个人。
是魏斯。
他,己经不是,当年那个,跟在他阿大身后的,毛头小子了。
他穿着,只有,诸侯,才能穿的,礼服。
头上,戴着,十二旒的,冕冠。
他,己经是,魏国的,第一代,国君了。
他,就是,魏文侯。
他对着额的牌位,三跪九叩。
然后,他站起身,对着,底下,黑压压的,文武百官,高声宣读,祭文。
“……想我始祖成子,文能安邦,武能定国。城濮之战,扬我晋威。弭兵会盟,泽被苍生……”
他把额,夸得,天花乱坠。
好像额,是天底下,最完美的,圣人。
底下的人,听得,如痴如醉。
一个个,脸上,都露出了,无比崇敬的,神情。
额听着,却觉得,无比的,讽刺。
他们,崇拜的,是那个,为晋国,开疆拓土的,魏昭。
他们,祭拜的,是那个,为晋国,赢来,百年霸业的,魏昭。
可他们,却亲手,埋葬了,晋国。
他们,踩着,晋国的,尸体,建立了一个,新的,国家。
叫,魏。
然后,他们,把额,这个,晋国的老臣,当成了,他们魏国的,开国始祖。
这,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额笑了。
笑着笑着,额这缕,不会流泪的,老魂。
却觉得,眼角,有什么东西,流了下来。
又热,又烫。
原来,魂魄,也是会,心痛的。
祭祀,结束了。
魏斯,独自一人,留在了,宗庙里。
他看着额的牌位,看了很久。
“始祖,”他轻声说,像是在,跟额,聊天,“您,是不是,在怪额们?”
“怪额们,分了晋国?”
额,没说话。
“额知道,您,心里,肯定,不好受。”
“可额们,也没办法啊。”
“那世道,早就,变了。”
“周天子,名存实亡。晋公室,也成了,摆设。”
“礼,早就,崩了。乐,早就,坏了。”
“额们,要是不争,不抢,那下一个,被灭的,就是额们魏家。”
“额不想,让魏家,成为,下一个,智家。”
“所以,额们,只能,往前走。”
“哪怕,这条路,是踩着,晋国的,尸骨,走出来的。”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始祖,您放心。”
“您,没能守住的,那个‘礼’。”
“额,会用一个新的法子,把它,找回来。”
“额会,让咱们魏国,比当年的晋国,更强盛。”
“额会,让天下的百姓,都过上,好日子。”
“您,就,安心地,看着吧。”
说完,他对着额的牌位,又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转身,大步地,走了出去。
他的背影,很坚定。
像一把,出了鞘的,利剑。
额看着他,远去。
心里,五味杂陈。
他说的,或许,是对的。
时代,确实,变了。
额守着的那一套,老的,规矩,礼法。
早就,不顶用了。
或许,额这个,老不死的,真的,该放手了。
额叹了口气。
额飘到了,牌位前。
伸出,那只,虚幻的,手。
轻轻地,拂过,“魏文侯始祖”,那几个,刺眼的字。
罢罢罢。
你们,爱咋叫,就咋叫吧。
只要,你们能让,这片土地上的人,少流点血,少遭点罪。
就算,你们,没忘了,额这个,老祖宗。
额,累了。
真的,累了。
额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额觉得,额,应该,能睡个,好觉了。
因为,额好像,己经,没有什么,好牵挂的了。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