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昭春秋

第二十七章 践土会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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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魏昭春秋
作者:
礼知心
本章字数:
9238
更新时间:
2025-07-07

城濮之战的硝烟,散了。但那股子混着铁锈、泥土和血腥气的味道,却像是钻进了人的骨头缝里,怎么洗都洗不掉。

我让人把二蛋和李大栓,还有所有战死的晋国弟兄,都用干净的白布裹了,一具一具,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一起。他们的脸,大多都擦干净了,有的安详,有的,还带着临死前的那股子狠劲儿。

我走过去,在一个个名字前,放上一碗酒。

“弟兄们,”我挨个儿地倒酒,声音沙哑,“额们赢了。恁们,可以安心回家了。”

风吹过,那些酒碗里,荡起一圈圈的涟漪,像是在回应我。

晋文公站在我身后,拍了拍我的肩膀,他那张老脸上,也满是悲戚。

“子明,给他们,都记上头功。抚恤金,发三倍。他们的娃,官府养到成年。”

我点了点头,没回头。

“公子,”我轻声说,“额想,在践土(河南郑州原阳县),开一个会。”

“会盟?”文公愣了一下。

“对,会盟。”我转过身,看着他,“楚国败了,天下诸侯,心里都没底。咱们得给他们,吃一颗定心丸。也得给他们,立一个新规矩。”

文公看着我,那双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精光。他懂我的意思。

打赢了,只是第一步。怎么把这场胜利,变成一个可以长久维持的秩序,才是最重要的。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

践土会盟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天下。

一时间,中原大地上,车辚辚,马萧萧,各路诸侯,都朝着践土这个地方,赶了过来。

会盟的地点,选在一片开阔的高地上。我们用黄土,筑起了一座九层高台,叫“会盟台”。台子周围,插满了我们晋国的大旗,黑底金纹,在风中猎猎作响,像一片黑色的森林。

我站在高台上,看着山下。

最先到的,是宋国国君,宋成公。他一见到我,眼泪就下来了,拉着我的手,操着一口地道的河南腔,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魏大人!俺的神!恁可算是俺们宋国的大救星!要是没有恁,俺们商丘城,就……就完了呀!”

我看着他,想起了孔父嘉。八十年了,宋国这片土地,总算是安稳了些。

“宋公言重了。”我拍了拍他的手,“这是晋国该做的。”

接着,是齐国、鲁国、陈国、蔡国、郑国的国君。

齐国国君,是个年轻人,一脸傲气,但看到我们晋国这阵势,那傲气,也收敛了不少。

鲁国国君,是个老实巴交的中年人,见了谁都点头哈腰,一口山东大碴子味儿:“哎呀,晋侯,魏大人,恁们可真是……真是了不得!俺们鲁国,服!打心眼儿里服!”

陈国国君,就是那个当年我想让他把公主嫁给晋国,结果他扭扭捏捏的家伙。现在,他肠子都悔青了,一个劲儿地跟我套近乎:“魏大人,你看俺那闺女,今年都十八了,长得可水灵了!要不,恁看……”

我笑了笑,没搭理他。

最惨的,是郑国国君。他的国家,就在楚国和晋国中间,两头受气。这次,他站错了队,帮了楚国。现在,他跟个犯了错的小学生似的,站在角落里,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喘。

我走过去,他吓得一哆嗦。

“郑君。”我看着他。

“哎!哎!魏大人,恁……恁有啥吩咐?”他都快哭了。

“额知道,恁也不容易。”我叹了口气,“但做人,得有立场。墙头草,风最大的时候,最先被吹倒。”

他把头埋得更低了。

诸侯们都到齐了,可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人,没来。

周天子,周襄王。

文公派人去洛邑(河南洛阳)请他,他却托人带话,说自己身体不适,来不了。

谁都看得出来,这是托词。周天舍,是怕我们。他怕我们这些强大的诸侯,会把他这个空架子天子,给吞了。

文公问我:“子明,咋办?”

“他不敢来,咱们就‘请’他来。”我冷笑一声,“额亲自去。”

我带着魏防和三百铁甲卫,快马加鞭,赶到了洛邑。

周天子的王城,破败得让我心惊。城墙塌了一半,宫殿的瓦片上,都长了草。街上的行人,面黄肌瘦,衣衫褴褛。

这就是周天子的威仪?这就是天下共主的都城?

我心里,一阵悲凉。

我在王宫门口,见到了周襄王。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冕服,脸色苍白,眼神里满是惊恐和不安。

“魏……魏卿,你……你来何事?”

我下了马,对着他,行了一个标准的大礼。

“臣,晋国中军佐魏昭,奉晋侯之命,恭请天子,驾临践土,主持会盟,以安天下。”

我的声音,洪亮而恭敬。

周襄王愣住了。他身边的几个老臣,也愣住了。他们可能以为,我是来逼宫的,是来抢九鼎的。

“天子乃天下之主。”我抬起头,首视着他,“诸侯会盟,无天子坐镇,则名不正,言不顺。晋国虽强,亦是周之臣属。我主晋侯,欲行‘尊王攘夷’之举,必先‘尊王’。请天子,给晋国一个‘尊王’的机会。”

周襄-王看着我,眼神里的惊恐,慢慢退去,变成了一丝疑惑,一丝感动,最后,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也罢。”他摆了摆手,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就依魏卿所言。”

我把周天子,“请”到了践土。

那一天,天朗气清。

会盟台上,正中央,设了一个最高的座位,给周天子。他的座位下面,是晋文公的。再往下,才是其他诸侯。

这个座次的安排,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他们都以为,晋文公会自己坐到最高的位置上。

当周襄王穿着他那身旧王袍,在我们的护卫下,战战兢兢地走上高台,坐到那个最高的位置上时,他看着底下黑压压的诸侯和军队,眼圈,红了。

他多少年,没有享受过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了。

文公坐在他的下首,神情肃穆。

他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

该我了。

我捧着一卷写好的盟约,一步一步,走上了高台。

我没有穿铠甲,只穿了一身晋国大夫的深衣。腰间,佩着“昭明”剑。

我走到台前,面对着台下成千上万的诸侯、将士。

那一刻,我的眼前,闪过了无数的画面。

我想起了八十年前,那个在宋国都城,当街失态的华督。

我想起了孔父嘉倒在血泊里,那双不甘的眼睛。

我想起了我抱着木金父,在黑夜里逃亡,身后是无尽的追兵。

我想起了在北地草原上,那些啃着草根,喝着雪水,却依然笑着说“将军,俺们信你”的弟兄。

我想起了王铁牛,他临死前,还在喊着“回家”。

我想起了李大栓,他流着肠子,还在念叨着“回家”。

我想起了二蛋,那个想回家娶媳-妇的少年,他年轻的生命,永远地留在了城濮的土地上。

我甚至,想起了林夏。她含着泪,对我说:“魏昭,你一定要赢……”

我的鼻子,一阵发酸。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展开了手中的盟约。

“奉天子诏,告天下诸侯!”我的声音,通过内力,传遍了整个会场。

“今,楚逆犯上,围宋侵郑,乱我中夏。幸赖天子神威,晋师用命,大破楚师于城濮,以正视听!”

台下一片寂静。

“然,战胜,非我晋国之愿。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己而用之。”

“我主晋侯,与诸位盟主,会于此地,非为夸功,非为炫武。乃为立一万世之规,求一长久之安!”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那些神情各异的脸。

“盟约第一:尊王!”

“天子,乃天下共主。凡我盟国,皆需奉周室正朔,按时纳贡,不得有误!天子之命,即为盟主之令!凡欺凌天子,藐视王权者,天下共击之!”

我说完,看了一眼宝座上的周襄王。他激动得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盟约第二:攘夷!”

“夷,非指楚人,非指秦人,非指戎狄。夷,乃指不尊礼法,不守信义,以强凌弱,嗜杀成性之行径!”

“凡我盟国,不得无故兴兵,侵犯邻邦!不得无故废立君主,干涉内政!不得杀害无辜,掠夺百姓!不得堵塞关卡,阻碍商旅!有违此誓者,亦为‘夷’,天下共击之!”

我的话,像一块块巨石,砸进了所有人的心里。

他们都愣住了。

他们以为,所谓的“尊王攘夷”,就是尊晋国为王,然后大家一起去打楚国。

他们没想到,我说的“王”,是周天子。我说的“夷”,竟然也包括了他们自己!

我看到栾枝和郤芮那几个老家伙,在底下交头接耳,脸色难看。我知道,这几条,都动了他们的蛋糕。

但我不在乎。

我看着台下,那些来自各个国家的士兵。他们的脸上,还带着战争的疲惫和茫然。

我的声音,放缓了,也变得沉重。

“各位,请看看你们身边的士兵。他们,是齐国人,是鲁国人,是宋国人,也是我们晋国人。他们,都是家里的儿子,是丈夫,是父亲。”

“他们拿起武器,不是为了某一个国君的野心,不是为了某一个贵族的私利。他们只是想,保护自己的家,保护自己的婆娘和娃,能有一口饱饭吃,能过几天安生日子。”

“可我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都做了些什么?”

“我们为了争夺一座城池,一片土地,就让他们去流血,去送命。我们打赢了,在这里饮酒庆功。可他们呢?他们中的很多人,永远地留在了战场上。他们的家人,在家里,可能还在等着他们回去……”

我的声音,哽咽了。

台下,一片死寂。

很多士兵,都低下了头,默默地擦着眼泪。

我看到那个鲁国国君,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竟然也用袖子,偷偷抹着眼睛。

“所以,我主晋侯,与诸君会盟,就是要立下这个规矩!”我重新提高了声音,用尽全身的力气,喊了出来。

“我们要的霸业,不是靠刀剑和杀戮堆起来的霸业!而是要让天下的母亲,不用再为远征的儿子,担惊受怕!是要让天下的妻子,不用再在深夜里,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回家的丈夫!是要让天下的孩子,都能在父亲的怀里,安然长大!”

“这,才是我晋国,想要的霸业!这,才是我们今天,站在这里的意义!”

“礼,以安邦!兵,以止戈!愿与诸君,共勉之!”

我说完,将盟约高高举起,然后,对着台下的所有人,深深一躬。

全场,鸦雀无声。

过了很久,很久。

“啪,啪,啪……”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鼓起了掌。

然后,掌声,像潮水一样,从西面八方,涌了过来。

那些士兵,那些将领,那些平日里只懂得勾心斗角的贵族,甚至那些国君,都在用力地鼓掌。

他们的脸上,带着泪,带着笑,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叫做“希望”的神情。

我看到周襄王,从他的宝座上,站了起来。他颤颤巍巍地走到我面前,拉住我的手。

“魏卿……魏卿……”他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周室,有你……幸甚!天下,有你……幸甚啊!”

接下来,是“歃血为盟”。

一只白马,被牵了上来。魏防亲自动手,一剑封喉。

温热的马血,被盛在一个青铜盘里。

周天子,第一个,用手指蘸了一点血,抹在了自己的嘴唇上。

然后是晋文公。

然后,是所有的诸侯。

当所有人都完成了仪式,我端着那个血盘,走下高台。

我走到晋国士-兵的方阵前。

“此血,敬我们战死的弟兄!”

我将满盘的马血,洒在了脚下的黄土地上。

“风!风!大风!”

所有的晋国士兵,用他们的剑,敲击着自己的盾牌,发出了山呼海啸般的怒吼。

那声音,穿过云霄,震动了整个中原。

会盟,结束了。

诸侯们,带着那份刻着新规矩的盟约,心满意足地,回去了。

践土,又恢复了平静。

我一个人,又一次站上了那座九层高台。

夕阳西下,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赢了。

我用一场战争,换来了一纸盟约。

我用无数人的鲜血,浇灌出了一棵,叫做“秩序”的树苗。

我不知道,这棵树苗,能活多久。

我也不知道,这份盟约,能被遵守多久。

人性的贪婪,和欲望,就像野草,只要有一点土壤和雨水,就会疯狂地生长。

我能做的,只是在我还活着的时候,尽我所能地,去修剪它,去呵护它。

“林夏,”我对着天空,轻声说,“我好像,离你所说的那个世界,又近了一点点。”

“虽然,还是很远,很远……”

我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风,吹过我的白发,像一双温柔的手,轻轻地,擦去了我脸上的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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