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断裂的D大调
暴雨在金色大厅的玻璃穹顶上炸开，如同天神倾倒着整条银河。二十六岁的江璃站在聚光灯圈定的神坛中央，肩胛抵着斯特拉迪瓦里名琴温润的弧度。琴弓在D弦上疾驰，柴可夫斯基协奏曲第三乐章的风暴正席卷至华彩段的悬崖——那是乐谱上被作曲家标记为“灵魂跃入深渊”的段落。
汗珠顺着她的脊椎沟壑滑落，浸透了深紫色演出服的后襟。空气里悬浮着松香的微尘，在聚光灯柱里浮游如星屑。她习惯性在最高潮前闭眼，让肌肉记忆引领双手攀爬音阶的峭壁。就在指尖即将触及那个辉煌的降B音时——
世界被连根拔起。
琴弦的震颤首先消失，像被无形的手掐断了喉咙。紧接着是管弦乐队的铜管轰鸣、定音鼓的雷霆、观众席压抑的呼吸，所有声波被抽真空般抹去。绝对的寂静如同液态氮灌入耳道，瞬间冻结了她的神经末梢。
唯有触觉在死寂中无限放大。
她感到琴弓在弦上打滑，松香粉颗粒摩擦指腹的粗粝。雨声砸在穹顶的震动顺着高跟鞋传入脚踝骨，化作一串冰冷的低音鼓点。最恐怖的是触觉的畸变——当断弦的E弦像垂死的蛇般蜷曲抽打她脸颊时，竟传来尖锐的耳鸣幻听，仿佛有人用钢针刺穿了她的鼓膜。
“啪！”
断弦抽过颧骨，血珠混着雨水溅上腮托旁的松香块。红与白在牛油般的松脂上交融晕染，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台下上千观众的面孔在无声中扭曲变形，前排白发老绅士张嘴惊呼时露出的那颗金牙缺口，在她视野里定格成宇宙黑洞。
她踉跄后退，琴弓脱手砸在地板，发出沉闷的震动。那震动通过柚木舞台传导至脚心，成为寂静地狱里唯一的坐标。首席小提琴手冲过来扶她，嘴唇急切开合着，吐出的却只有默片般滑稽的静音气泡。
“我听不见。”她想说，喉咙却像被松香堵死，“我的耳朵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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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护车顶灯旋转着切割雨幕，猩红与冰蓝的光交替舔舐江璃惨白的脸。担架床的金属栏杆硌着她的肘关节，每一次颠簸都让脊椎传来碎裂般的震感。
“突发性感音神经性耳聋。”随车医生在平板上快速滑动CT影像，电子笔尖划过屏幕发出沙沙声——这是江璃坠入静默深渊后捕捉到的第一缕“声音”，通过骨传导从担架金属杆首接撞击她的枕骨。
她贪婪地侧过头，将左耳死死压在冰冷的金属杆上。沙沙声变成了溪流，电子笔的每一次点击都化作雨滴。这偷来的“听觉”只持续了三秒，就被尖锐的蜂鸣击得粉碎。助听器！她突然想起植入式设备，手指颤抖着摸索耳后。
“别碰！”护士按住她的手，“电流过载烧毁了芯片，你耳蜗现在像被雷劈过的树林。”
江璃猛地抽回手，指尖残留着皮肤灼伤的焦味。她扯下染血的演出服甩到角落，丝绸撕裂声在颅骨内激起回响。松香与铁锈味从织物纤维里渗出，钻进她的鼻腔。这气味曾代表荣耀的汗水、舞台的炽热，此刻却像裹尸布的气息。
经纪人陈姐挤进狭小的救护空间，睫毛膏被泪水晕成黑雾：“主办方说保险会赔...维也纳爱乐那边...”
江璃抓起染血的演出服捂在脸上。松香混着血腥首冲天灵盖，竟在死寂中幻化出诡异的通感——她看见金色大厅穹顶的裂缝在蔓延，听见血珠滴落松香时炸开的猩红音符。这扭曲的感官狂欢让她胃袋抽搐，俯身干呕起来。
“拿着。”陈姐将硬质卡片塞进她掌心。名片边缘锋利如刀，瞬间割开她虎口薄皮。痛感闪电般窜上小臂，成为此刻唯一的真实坐标。
江璃在眩光中辨认烫金字体：
**周默工作室**
**修复乐器，也修复灵魂**
**地址：梧桐街17号钟表铺后院**
卡片背面用钢笔画着古怪的图案——小提琴琴弓贯穿人耳轮廓，弓毛缠绕着神经纤维。在伤口渗出的血珠浸染下，那神经纤维图案竟微微凸起，形成盲文般的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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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诊室的荧光灯管嗡嗡震动，像一群困在玻璃棺材里的黄蜂。江璃赤脚踩在水磨石地面上，脚底传来50赫兹的持续震颤。这卑微的震动竟成了她的救命稻草，让她确认自己尚未完全脱离物质世界。
“双侧极重度感音神经性聋。”主治医师将听力图转向她，“你看，所有频率的听阈都在90分贝以上。”曲线图悬崖般坠落至坐标轴底部，像被炮火轰塌的城楼。
江璃盯着医师开合的嘴唇。读唇术课程曾是她拓展音乐理解的选修课，此刻却成了沟通的独木桥。“...治愈率低于3%...可能永久...”破碎的词汇拼凑出判决书。
“人工耳蜗呢？”她在手机上打字，指尖汗湿了屏幕。
“耳蜗结构受损，电流刺激可能引发前庭神经紊乱。”医师调出三维重建图，“看见耳蜗顶回这片阴影吗？像被酸液腐蚀的贝壳。”
三维图像在江璃视网膜上燃烧。她突然暴起，抓过窗台上的金唱片奖杯砸向观片灯箱。“哐当”巨响中，水晶奖杯在防辐射玻璃上绽开冰花。飞溅的碎片划破医师白袍，也割开她自己的脚踝。
“没有声音的小提琴手算什么？”她喉咙里滚出砂纸摩擦般的嘶吼，“博物馆的标本吗？”
血珠顺着脚踝滑落，在满地水晶碎渣里蜿蜒如五线谱。剧痛从伤口首冲脑髓，竟在听觉废墟上幻化出诡谲的乐章——是柴可夫斯基华彩段最后十二个小节，每个音符都裹着玻璃碴的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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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街17号藏在城市褶皱深处。江璃推开“老亨得利钟表行”的玻璃门时，数百座古董钟突然齐齐报时。铜锤敲击音簧的震动穿透松木地板，脚心酥麻如弱电流针灸。
“周先生在吗？”她问柜台后的秃顶老头。老头指指后方绒布门帘，又指指自己耳朵摇头。帘后幽暗甬道飘来松节油与旧木头的气息，像被时光封存的棺椁。
推开尽头橡木门的刹那，江璃踏入声音的坟场。
数百座落地钟挤满挑高空间，钟摆在昏暗中划出银色弧线。铜质齿轮在玻璃罩后咬合转动，发条旋紧的吱呀声通过地板传入她脚骨。最深处的工作台上，男人正俯身咬着一架三角钢琴的低音琴弦，后颈棘突在薄衫下起伏如刀锋。
“周默？”江璃的声音在颅骨内空洞回响。
男人猛然抬头。旧工装裤沾满松香粉，左手戴着铜指套，右手虎口纹着高音谱号刺青。他眼球布满血丝，目光却锐利如琴弓的弓尖。
“你能修破碎的灵魂？”江璃举起被名片割伤的手。血痂在虎口凝成暗红色音符。
周默箭步上前抓住她手腕，力量大得像钢钳。没等江璃惊叫，他己将她的手按在振动的音叉上。金属的嗡鸣顺臂骨窜上肩胛，在她死寂的颅内敲响晨钟。
“灵魂碎了会流血。”周默的声音通过骨传导震着她的腕骨，“你的手太干净。”
江璃挣脱时撞翻工作台的黄铜支架。19世纪管风琴模型轰然倒塌，三百多片镀银簧片暴雨般倾泻。她本能蹲下护头，却听见周默发出短促的冷笑。
“听见了？”他抓起一把簧片撒向铁皮桶。金属碰撞声在桶壁放大，通过地板震波传入江璃的坐骨神经。“你的骨头正在替你听。”
江璃怔怔看着满地狼藉。簧片在阴影里泛着幽光，像无数折断的翅膀。她忽然抓起一片抵在喉间，哼出《天鹅之死》的旋律。簧片在声带震动中发出哀鸣，通过指骨与颚骨传入听觉中枢——微弱却真实。
“这不是音乐。”周默踢开铁桶，“是骨头在哭。”
“只要能哭出来...”江璃将簧片边缘按进掌心，血珠滴在黄铜音管上，“...就比死寂强。”
窗外暴雨更烈了。雨点砸在彩绘玻璃窗上，将圣乔治屠龙的图案晕染成模糊血泊。周默从工具墙取下小提琴，琴身布满鱼鳞状修补痕迹。当他将琴弓搭上G弦时，整个工作室的钟摆突然同步摇摆起来。
“过来。”他命令道，声波震动着空气微粒，“今天第一课——学会用骨头接住声音。”
江璃走向他的每一步，都踩在命运的断弦上。江璃缓缓走到周默身边，心跳如鼓。周默将小提琴递给她，示意她贴在胸口。琴身的共鸣箱紧贴肌肤，他拉动琴弓，低沉的G弦音如闷雷在胸腔震荡。江璃闭上眼，努力捕捉那通过骨头传递的微弱震动。突然，工作室的灯光闪烁起来，那些原本同步摇摆的钟摆开始错乱无序。周默眉头一皱，手上的动作却未停。江璃感觉那声音不再是单纯的震动，而是化作一股神秘力量，在体内游走。她的脑海中浮现出金色大厅断弦那一刻的恐怖画面，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就在这时，一只冰冷的手搭上她的肩膀，是周默。他在她耳边低语：“别抗拒，让声音带你穿越恐惧。”江璃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放松。渐渐的，钟摆恢复了正常，灯光也不再闪烁。而她，似乎在这奇妙的声音之旅中，触摸到了一丝希望的曙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