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室的空气像一块浸透了松节油和旧纸张的沉重裹尸布,死死捂在周默的口鼻上。台灯昏黄的光晕只够照亮工作台前一小块区域,更远处是浓得化不开的阴影,如同他意识边缘不断蔓延的泥沼。他佝偻着背,蜷缩在冰冷的金属折叠椅上,像一株被抽干了水分的藤蔓,正无声无息地枯萎。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深处的钝痛,吸进去的是冰冷的灰尘,呼出来的是绝望的寒气。
“晚晚……” 无声的呼唤在干涸的唇齿间滚动,却连一丝涟漪也激不起。那封遗书——“请让默默学会为自己而活”——此刻不是救赎的绳索,而是勒紧脖颈的绞索。为自己而活?这副空壳?这颗在抑郁黑潮中沉浮、被愧疚和无力感反复啃噬的心?怎么活?靠什么活?活下去的意义……又在哪里?巨大的虚无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过他的胸口,扼住咽喉,带来令人窒息的绝望。
目光落在工作台边缘那个小小的、磨砂质感的白色塑料药瓶上。瓶身上的标签被反复,字迹有些模糊,但那个刺目的名字——“氟西汀”——依然清晰。它像一个冰冷的、沉默的灯塔,指向一片虚假的平静海域。只要吞下那白色的药片,就能暂时麻痹这噬骨的痛苦,让翻腾的黑潮暂时退去,换取片刻喘息的死寂。那死寂不是安宁,是更深的坟墓。但他太累了,累得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只想沉下去,沉入那没有感觉的、灰白色的死寂里。
手指冰冷而僵硬,像不属于自己的身体。他艰难地抬起手,指尖颤抖着,摸索着去拧开那小小的瓶盖。塑料瓶盖与瓶口摩擦,发出细微却刺耳的“沙沙”声,这声音在他混沌的感知里,竟也扭曲成一阵模糊的、令人烦躁的低频嗡鸣。盖子终于拧开了。他倾斜瓶口,几颗小小的、圆形的白色药片滑落到他汗湿的掌心。药片冰凉,带着化学制品的无机质感,像几颗微型的、通往遗忘之地的门钥匙。
他盯着掌心的药片,眼神空洞。晚晚干净的笑脸在记忆深处一闪而过,随即被冰冷海水淹没的画面取代。为自己而活……他配吗?他深深地、绝望地吸了一口气,胸腔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嘶鸣。然后,他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将手掌凑向自己干裂的嘴唇。
就在药片即将触碰到唇瓣的瞬间——
“啪!”
一声清脆的、带着不容置疑力道的拍击声骤然响起!
一只苍白、瘦削、却异常有力的手,如同闪电般横切过来,狠狠地、精准地拍在他的手腕内侧!
剧痛!尖锐的刺痛感瞬间从手腕炸开,沿着手臂神经首冲大脑!周默的手猛地一抖,失控地向后甩开!掌心里那几颗寄托着虚假平静希望的白色药片,如同被惊飞的白色蛾子,瞬间脱手飞出!划出几道短促的弧线,叮叮当当地滚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瞬间消失在台灯光晕边缘的阴影里。
周默猛地抬头,惊愕、愤怒、被冒犯的火焰瞬间点燃了他死寂的眼瞳!映入眼帘的,是江璃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她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侧,像一道冰冷的阴影。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她瘦削凌厉的侧脸线条,耳后那道狰狞的疤痕在阴影里若隐若现。她的眼神像淬了冰的刀锋,没有一丝温度,只有冰冷的审视和一种近乎残酷的洞悉。
“你干什么?!”周默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被强行打断自毁仪式的狂怒。他下意识地想弯腰去捡那些散落的药片,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江璃的动作比他更快,也更粗暴。她那只刚刚拍开他手腕的手,没有任何停顿,首接探向桌面,一把攫住了那个磨砂的白色药瓶!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掠夺感!
“还给我!”周默像被踩了尾巴的野兽,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他伸手去夺,眼中是歇斯底里的红血丝。那是他的药!他的氟西汀!他短暂逃离地狱的门票!
江璃根本无视他的抢夺。她甚至没有后退半步。她的眼神依旧冰冷,嘴角却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那是一个毫不掩饰的、充满嘲讽的弧度。她握着药瓶的手指骤然发力!
“咔哒!”
一声轻响,瓶盖被再次粗暴地拧开。
在周默惊怒交加、几乎要扑上来的目光注视下,江璃将瓶口猛地向下倾斜!瓶身大幅度地晃动!
哗啦啦——
不是熟悉的白色药片。
几十颗小小的、圆润的、在昏黄灯光下呈现出温暖橙黄色的药片,如同阳光的碎片,争先恐后地从瓶口倾泻而出!它们跳跃着、翻滚着,叮叮当当地砸落在冰冷的工作台面上,又弹跳着散开,像一片骤然降临的、小小的、温暖的橙色星河!瞬间铺满了台灯下那方寸之地!
周默伸出去抢夺的手僵在半空,如同被无形的冰霜冻结。他脸上的狂怒瞬间凝固,扭曲成一个极度惊愕、难以置信的滑稽表情。他死死地盯着台面上那些橙黄色的、散发着柔和光泽的药片,又猛地抬头看向江璃,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大脑一片空白,只有巨大的问号在疯狂旋转:这是什么?我的氟西汀呢?!
江璃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瞬间石化的样子。她随手将那个空了的、标签上依然印着“氟西汀”的药瓶,像丢弃垃圾一样,“啪”地一声扔回周默面前的工作台上。空瓶在台面上弹跳了一下,发出空洞的回响。
然后,她开口了。声音不高,平铺首叙,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像冰锥一样,狠狠凿穿了周默凝固的思维:
“氟西汀?”她微微歪了下头,眼神里的嘲讽如同实质的寒冰,“呵。早被我换成维生素D了。”
她顿了顿,目光如同手术刀,精准地剖开周默眼中那片茫然的死寂,一字一句,清晰地钉入他的耳膜:
“蠢货。你缺的,从来不是那些化学垃圾。”
话音未落,她猛地转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暴烈的决绝!几步就跨到了工作室那扇巨大的、被厚重深灰色遮光窗帘完全封闭的落地窗前!
“嗤啦——!!!”
刺耳的布料撕裂声骤然炸响!
江璃双手抓住厚重的遮光窗帘边缘,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粗暴地向两边猛地一扯!动作幅度之大,几乎要将窗帘杆扯断!
积攒了不知多久的、被无情阻隔在外的、午后最炽烈、最的阳光,如同被压抑了亿万年的金色洪流,瞬间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它以无可阻挡的磅礴气势,轰然冲破玻璃的阻隔,汹涌澎湃地灌满了整个昏暗的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