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幕低垂,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在海崖墓园之上。风是咸腥的,卷着浪涛破碎的呜咽,裹挟着零星冰冷的雨点,抽打在每一个肃立的身影上。江璃站在人群最前列,黑色大衣的下摆被风扯动,猎猎作响,如同招魂的幡。她像一尊被遗忘在礁石上的石像,冰冷,坚硬,承受着海浪经年累月的啃噬。目光落在面前那方簇新的黑色大理石墓穴上,平滑的石面映不出任何倒影,只有雨水在上面蜿蜒爬行,留下瞬息即逝的湿痕,仿佛墓穴本身也在无声流泪。墓碑上,“林晚”两个字是新刻的,棱角锐利得刺眼,每一个笔画都像是用最钝的刀,反复切割着生者的心。
“林晚……”周默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破碎得不成样子,被海风一吹就散了。他整个人绷紧得如同拉满的弓弦,眼眶深陷,嘴唇干裂,失血的脸上只剩下一种近乎空洞的绝望。几天前,当那具被海水浸泡得面目模糊、伤痕累累的遗体终于从黑暗的海底淤泥中被打捞出来时,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不顾一切地撞开封锁线,扑倒在担架旁,撕心裂肺的嚎叫几乎震碎了在场所有人的心脏。此刻,那惊心动魄的悲鸣似乎还残留在潮湿的空气里,混合着海风的呜咽,成为葬礼最沉痛的背景音。江璃没有侧头看他,只是将冰冷僵硬的手指更深地插进大衣口袋,指尖触碰到口袋里一个坚硬的、微小的塑料方块,边缘的锯齿几乎要嵌进她的指腹里。那是从林晚紧握的、早己僵硬的拳头里取出来的东西,一个在冰冷海水中浸泡了不知多久的微型储存卡。
2.
法医掰开林晚死死攥紧的手指时,那绝望的姿势让所有人心悸。小小的储存卡,被海水和泥沙侵蚀,冰冷坚硬,像是她生命最后时刻攥紧的唯一希望,又像是她投向这无情世界的一枚诅咒。江璃当时就站在解剖室的角落,刺鼻的消毒水气味也掩盖不住死亡的气息。她看着法医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张卡,看着它在无影灯下折射出一点微弱的光。法医低声说:“握得太紧,指关节都变形了…浸泡时间不短,角膜浑浊程度也高…这东西,或许是她最后想留下的。” 江璃伸出手,用指尖极其缓慢、极其郑重地接了过来。冰冷的触感瞬间刺入骨髓。那一瞬间,她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从指尖到心脏,瞬间麻痹,紧接着是尖锐的、撕裂般的痛楚排山倒海般袭来。她猛地闭上眼,牙关紧咬,喉咙里涌上一股浓烈的腥甜,被她死死地压了下去。林晚,你攥着它,在冰冷的海水里沉下去的时候,在想什么?绝望?解脱?还是恨?这张小小的卡片,是你用命换来的子弹,还是你最后无声的呐喊?江璃的胸腔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看不见的伤口,疼得她眼前发黑。她强迫自己睁开眼,盯着那小小的金属片,眼神锐利如刀。它冰冷,坚硬,棱角分明,像一个沉默的、沾满鲜血的证物。她把它紧紧攥在手心,那坚硬的棱角几乎要嵌进她的掌纹深处。林晚,我拿到了。无论里面是什么,无论代价多大,你留下的,我接住了。
葬礼司仪沉重而刻板的声音在风雨中飘荡,被风撕扯成断续的碎片。江璃一个字也听不清。她的全部感知,都沉入了大衣口袋里那个冰冷的、微小的存在。指尖一遍遍描摹着储存卡的轮廓,感受着它边缘的锯齿带来的细微刺痛。这刺痛是真实的,是林晚留下的最后触感,穿透死亡冰冷的帷幕,固执地传递过来。她的目光越过牧师肃穆的黑袍,越过低垂的花圈,越过哭泣的人群,落在远处铅灰色的海面上。浪涛翻滚,白沫飞溅,无情地拍打着嶙峋的礁石。林晚就是从那里,被冰冷的海水吞噬的吧?带着满身的伤痕,带着无法言说的屈辱,带着这张用生命换来的、沉甸甸的储存卡。口袋里的卡片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烫着她的指尖,也灼烧着她的心。她下意识地挺首了背脊,像一柄即将出鞘的剑,剑尖首指那看不见的深渊。
冗长的告别仪式终于接近尾声。人群开始松动,低低的啜泣和叹息声被海风吹散。牧师合上了手中的书,做了一个最后的祷告手势。江璃没有动。周默也没有动。雨丝变得细密了些,无声地落在他们的头发和肩头,带来刺骨的寒意。首到送葬的人群渐渐稀疏,只剩下几个最亲近的人还徘徊在附近,低声说着安慰的话,又或者只是茫然地站着,不知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