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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骄阳把城市烤得发烫，连空气都在扭曲呻吟。江璃推开“默璃”工作室厚重隔音门的瞬间，一股冷气像冰水泼面，激得她的手臂上汗毛倒竖。门在她身后沉重地合拢，将外面马路上的喧嚣、汽车尾气的焦糊味，以及那无孔不入的热浪，统统隔绝。室内一片寂静，只有空调出风口持续送出低沉的白噪音，凉意丝丝缕缕，却渗透不到身体深处某个冻结的角落。
她习惯性地走向自己惯常练习的角落，那里有谱架，有她常用的那把椅子。然而脚步却顿住了。角落里属于她的那把椅子，不知何时被挪开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把椅子，上面随意搭着一件米白色开司米薄外套——那是林晚的风格。而林晚本人，此刻正坐在角落那架价值不菲的斯坦威三角钢琴前，背对着门口的方向。
林晚似乎没有察觉到江璃的进来，或者，她根本不在意。纤细的指尖悬在黑白分明的琴键上，像是在等待一个信号。然后，她按了下去。
不是任何一首江璃熟悉的练习曲，也不是林晚平日里弹奏的、那些复杂炫技的现代作品。那旋律谱一流淌出来，江璃就像被无形的冰锥钉在了原地——是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第一乐章。缓慢，沉重，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忧伤，每一个音符都像是从记忆深处被强行拖拽出来的鬼魂，冰冷的手指瞬间攥紧了江璃的心脏，挤压得她几乎无法呼吸。这正是当年那场改变所有人命运的联合演出上，林晚弹奏的曲子。
空气似乎瞬间被抽干了。江璃站在原地，那冰冷沉重的琴音如同无形的潮水，瞬间灌满了整个空间，将她彻底淹没。每一个音符都带着熟悉的重量，精准地砸在她记忆里最疼痛的那个点上——那场改变了所有人命运的联合演出，林晚指尖流出的就是这同一首《月光》，缓慢、沉重，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忧伤，如同葬礼的挽歌。而那时，作为伴奏的江璃，手中紧握的正是那把承载了太多秘密和痛苦的小提琴。
琴音冰冷地流淌，像裹挟着碎冰的暗河，冲刷着江璃脚下冰冷的大理石地面。她强迫自己迈开脚步，每一步都像踩在虚空里。她走向自己惯常练习的角落，她的琴盒孤零零地靠墙放着，像一块被遗忘的墓碑。她蹲下身，手指有些僵硬地打开琴盒搭扣，金属的冰凉触感沿着指尖爬上来。她拿出自己那把深棕色的小提琴，琴身光滑，在顶灯下泛着温润内敛的光泽。她将它架在肩上，腮托紧贴着脸颊，试图从那熟悉的木头气息和琴弦紧绷的张力中汲取一丝对抗冰冷的力量。
琴弓落在G弦上。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试图凝聚精神。指尖微微用力，试图压出第一个的音符。然而，指尖下的琴弦尚未真正震动，那沉重如铅块的《月光》琴音便骤然加速、变强，如同蓄谋己久的洪流，蛮横地冲垮了她刚刚凝聚起的一点点意志力。林晚指尖下的音符不再是哀伤的流淌，而是变成了某种尖锐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冲击波，带着毫不掩饰的倾轧意味，狠狠地撞向江璃试图构建的音墙。
江璃的手臂微微一颤，指尖控制的力量瞬间失衡。琴弓在弦上发出一声短促而刺耳的摩擦声，像一声被扼杀的呜咽。她咬紧下唇，倔强地再次压下琴弓，试图拉出练习曲的旋律。但林晚的琴声如同跗骨之蛆，精准地切入每一个可能的间隙，用更强的力度、更的音色将她刚刚冒头的声音死死压下去。每一个音符的碰撞，都像是林晚用钢琴的轰鸣在无情地宣告：这里，没有你发声的位置。
她的琴声变得细弱、飘忽，如同狂风巨浪中的一叶小舟，被林晚那庞然坚固的钢琴音墙挤压得支离破碎，只剩下断断续续、不成调的呜咽。练习曲的旋律被切割得七零八落，再也无法连贯。挫败感和一种被当众羞辱的愤怒在胸腔里灼烧，她只能死死地咬住下唇，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淡淡的铁锈味。
林晚的《月光》终于在一个带着强烈终止意味的和弦中收束。最后一个音还在空气中震颤，留下令人窒息的空白。钢琴前的背影动了。
林晚缓缓转过身，动作带着一种精心计算过的优雅从容。她脸上挂着那副江璃熟悉又陌生的微笑，像一张完美无瑕的面具，遮盖了所有真实的情绪。“江璃，”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空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这么快就练完了？还是……我的琴声打扰到你了？” 她微微歪着头，眼神里却没有丝毫歉意，只有一丝探究和难以捉摸的玩味。
江璃垂下握着琴弓的手臂，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沉默地将小提琴从肩上取下，动作有些僵硬。那沉甸甸的木头压在她的掌心，此刻却感觉不到一丝温度。
林晚却像没看到她的抗拒，高跟鞋敲击着光洁的大理石地面，发出清脆的“嗒、嗒”声，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她的目光，如同黏腻的蛛丝，紧紧缠绕在江璃手中的小提琴上。那眼神里有审视，有回忆，还有一种让江璃头皮发麻的、近乎亵渎的兴趣。
“这把琴……”林晚的声音放得更轻，像羽毛拂过，却带着钢针的寒意，“保养得不错。看起来，你挺爱惜它的。” 她说着，竟然伸出手，冰凉的指尖毫无征兆地抚上了深棕色的琴身，顺着面板优美的弧度缓缓滑过，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情人的脸颊。
江璃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一股强烈的恶心感从胃里翻涌上来，她下意识地想后退，脚下却如同生了根。那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漆面，仿佛首接刺入了她的骨髓。
林晚的指尖停在了琴弦上方，没有触碰琴弦，却像悬在毒蛇头顶的诱饵。“以前……”她微微凑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追忆口吻，如同在分享一个只有她们两人知晓的禁忌秘密，“它在我手里的时候，每次拉响，琴箱震起来的感觉……”她顿了一下，目光抬起，首首刺入江璃骤然收缩的瞳孔深处，“……都像在哭泣呢。”
“哭泣”两个字被她咬得又轻又重，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穿了江璃摇摇欲坠的防线。
“别碰它！”
一声饱含着惊怒的暴喝如同惊雷，猛地炸裂在寂静的工作室里。
工作室的门被一股蛮力撞开，周默的身影带着一阵风冲了进来。他显然是跑过来的，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胸口剧烈起伏，英俊的脸上此刻布满了惊惶和一种近乎失控的怒意。他的目光像两道燃烧的探照灯，死死盯在林晚那只抚摸着琴身的手上。
“晚晚！”周默的声音因为急促而有些变调，他大步流星地冲过来，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近乎粗暴的力量，猛地伸出手，目标明确地抓向江璃手中那把小提琴的琴颈。那动作迅猛异常，带着一种要将琴从某种可怕污染中强行剥离的决绝，仿佛那琴身己被毒液浸透。他的指尖几乎要擦到琴颈上细密的虎斑纹路。
就在周默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冰冷琴颈的千钧一发之际，江璃动了。
不是闪避，不是争抢。
一股沉寂了太久、压抑了太久的岩浆，混杂着无法言说的痛楚、被反复刺伤的尊严、以及眼前这赤裸裸的、将她彻底排除在外的维护姿态所点燃的毁灭之火，轰然冲垮了她所有的理智堤坝。
“那就都别碰！”
一声嘶哑的、仿佛从灵魂深处撕裂而出的呐喊，带着血沫的味道，从她喉咙里迸发出来。
与此同时，她握着琴颈和琴身的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不再是为了演奏，而是为了彻底的毁灭——狠狠地、决绝地，将手中这把承载了太多屈辱、秘密和虚假温情的深棕色小提琴，朝着旁边那座晶莹剔透、在灯光下折射着梦幻般七彩光晕的玻璃琴架，猛砸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