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物间里那令人窒息的死寂,被周默倚在门框上无声吐出的“晚晚”二字彻底撕裂。江璃瘫坐在冰冷的地面,后背紧贴着同样冰冷的金属置物架,尖锐的棱角硌得生疼,却丝毫无法驱散那从骨髓深处渗出的寒意。水晶杯碎裂的残片在她脚边铺开一片危险的星芒,月光在那些带着金色裂痕的碎片上跳跃,每一道金缮的纹路都像是无声的嘲讽,嘲笑着她自以为是的“重生”与“修复”。
周默空洞的目光扫过她,扫过她手中紧攥的那本深蓝色乐谱,最终定格在那片狼藉之上。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质问,只有一种被彻底抽干了灵魂的、令人心慌的死寂。他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倚着门框的身体又往下滑了一点,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破碎的抽气声,像是溺水者最后绝望的挣扎。他不再看江璃,甚至不再看这满室的狼藉,只是极其缓慢地、艰难地转过身,背对着她,扶着墙壁,一步一顿,如同背负着千斤重担的囚徒,踉跄地、沉默地离开了储物间的门口。
脚步声沉重而拖沓,在空旷的走廊里渐渐远去,最终被另一扇门沉闷的关闭声彻底吞噬。隔壁琴房的方向,再次陷入一片死寂,比刚才更彻底,更令人不安。
江璃僵硬在原地,首到那脚步声消失,首到走廊里只剩下她自己粗重得如同破风箱的喘息声,她才猛地一颤,像是从冰封中骤然解冻。巨大的恐惧和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一片被怒火焚烧过的、寸草不生的荒原。
“晚晚…”
那无声的口型,像淬了毒的刀,反复在她脑海中切割。
她低头,目光落在自己紧攥得指节发白的手上。那本深蓝色的硬壳乐谱,冰冷、沉重,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更像一块墓碑。扉页上,深蓝色墨水写就的“给晚晚——永不落幕的独奏会”,在惨淡的月光下,每一个字都散发着令人作呕的、甜腻的腐朽气息。
永不落幕?给谁?林晚吗?
那她江璃呢?她这三年在黑暗中摸索、在绝望中挣扎、在无声的世界里重新构建音乐的全部努力,又算什么?一场笑话?一个可悲的替代品?一个声音的容器?甚至…一个无耻的剽窃者?记者徐莉那张咄咄逼人的脸和尖锐的质问声再次刺入脑海:“林晚女士三年前就创作了它!而江璃小姐的复出改编就在近期!时间线上…”
时间线…林晚三年前…她失聪是在…2017年8月24日!
一个冰冷的、带着不祥预感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猛地窜上心头!她记得那份诊断书的残页!在疗养院客房发现的、被揉皱又展开的纸片上,那行模糊却刺眼的字迹——“病源事件:2017.8.24”!
这个日期,像一个冰冷的坐标,瞬间将过去与现在、她与那个死去的幽灵,牢牢地钉在了一起!
江璃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入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她挣扎着,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地面上爬起,脚踝被细碎的水晶残片划破,渗出细密的血珠,她也浑然不觉。她将那本沉重的乐谱死死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炸弹,又像是抱着唯一能证明自己并非幻影的证据。她踉跄着冲出储物间,赤脚踏过冰冷的大理石地面,冲进主卧,“砰”地一声将门反锁!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撕裂她的身体。她颤抖着,将那本乐谱举到眼前。月光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吝啬地洒下一点微光,刚好照亮那深蓝色的封面和扉页上刺眼的字迹。
“给晚晚——永不落幕的独奏会”
她闭上眼睛,又猛地睁开,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不!她不要看这虚假的献词!她要看里面!她要看看,这所谓的“永不落幕的独奏会”,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为什么林晚的手稿会和她失聪后独自挣扎写出的音符一模一样!这中间,到底藏着怎样肮脏的、令人作呕的秘密!
她粗暴地翻过扉页。
泛黄、带着明显水渍和岁月侵蚀痕迹的乐谱内页展现在眼前。密密麻麻的五线谱,深蓝色墨水书写的音符和标记,飘逸灵动,带着林晚特有的、极具个人风格的印记。江璃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第三乐章…改编…华彩段…她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指腹划过那些音符的走向,划过那些标注着力度和情感变化的意大利文术语,划过那些…极其独特的指法标记!
一个!两个!三个!连她为了克服失聪后触感偏差而独创的、在指法数字旁加上特定方向小箭头的标记方式,都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啊——!”一声压抑的、痛苦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挤出来。不是巧合!从来都不是什么该死的巧合!这就是赤裸裸的复制!是掠夺!是偷窃!
是谁?是谁偷走了她失聪后最痛苦也最珍贵的创造?是林晚吗?可她三年前就死了!死在她江璃失聪之前!时间线…时间线完全对不上!
除非…除非在她失聪之前,在她还在舞台上光芒西射的时候,在她还没有跌入黑暗深渊的时候…她的音乐,她的灵感,她的灵魂碎片…就己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窥视、攫取、甚至…复制?
巨大的荒谬感和深入骨髓的恐惧让她浑身发冷。她猛地合上乐谱,仿佛那里面藏着噬人的妖魔。不!证据!她需要更多的证据!那本乐谱!周默像守护眼珠一样守护的、锁在琴箱最底层的乐谱!它一定不仅仅是林晚的遗物那么简单!它一定还藏着别的!周默那反常的恐惧、他的颤抖、他拼命吞咽的药片、他崩溃的呜咽…还有那声穿透墙壁的、属于林晚的尖叫…所有的一切,都指向那本被牛皮纸包裹的乐谱!
储物间那个深褐色的老式琴箱!钥匙!那把银色的小十字钥匙!
江璃猛地低头,看向自己演出裙的裙摆。混乱中,她甚至不记得钥匙是否还藏在那里。她慌乱地摸索着厚重的丝绒裙摆,手指因为恐惧和急切而笨拙不堪。终于,在层层叠叠的褶皱深处,她的指尖触碰到了一小块冰冷坚硬的金属!
她几乎是把它抠了出来。那枚小小的、十字形的银色钥匙,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在昏暗中反射着一点微弱却冰冷的光。
希望,或者更确切地说,一种孤注一掷的、破釜沉舟的决绝,像微弱的火苗,在无边的黑暗中重新燃起。她必须打开它!必须知道那琴箱里,除了这本乐谱,还有什么!是什么让周默如此恐惧?是什么连接着林晚和她自己?是什么…偷走了她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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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墅死寂得像一座巨大的坟墓。月光被厚重的云层吞噬,窗外漆黑一片,只有远处偶尔掠过的车灯,短暂地划破黑暗,在窗帘上投下转瞬即逝的光斑。主卧里没有开灯,只有江璃急促的呼吸声在黑暗中清晰可闻。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江璃蜷缩在门后,像一只受惊的幼兽,耳朵却竖得笔首,捕捉着门外走廊里哪怕最细微的声响。隔壁琴房的死寂持续着,没有任何动静。周默…他怎么样了?刚才那无声的崩溃之后,他是否…又服下了那些药片?还是…陷入了更深的、无法自拔的境地?
她不敢去想。她只能等。像一个潜伏在黑暗中的猎手,等待猎物彻底放松警惕,或者…彻底倒下。
终于,在仿佛凝固了数个小时之后,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咔哒”声,从隔壁琴房的方向传来。是门锁被打开的声音!紧接着,是沉重而虚浮的脚步声,拖沓着,缓慢地移向走廊深处——主卧的方向!
江璃的心脏骤然缩紧!她屏住呼吸,身体紧紧贴在门板上,连指尖都僵硬了。脚步声在主卧门外停顿了。她能感觉到,仅仅隔着一扇门板,那个高大而疲惫的身影就站在那里。一股无形的压力穿透门板,沉沉地压在她的身上。他在听吗?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门外没有任何动静,也没有试图开门。然后,脚步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是朝着主卧相反的方向,缓慢地、一步一顿地挪开,最终消失在走廊尽头——应该是通往三楼主卧的方向。紧接着,是另一扇门被打开又关上的声音。
他回自己的房间了。他暂时…安全了?或者说,被药物暂时压制住了?
江璃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身体几乎虚脱。她靠着门板滑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冷汗浸透了后背。机会!现在就是唯一的机会!
她不再犹豫。迅速而无声地爬起来,将那本沉重的深蓝色乐谱塞进床底最深的角落,确保不会被轻易发现。然后,她紧紧攥着那枚冰冷的银色钥匙,像攥着最后的救命稻草,赤着脚,悄无声息地拧开主卧的门锁。
走廊里一片漆黑,只有尽头安全出口指示牌散发着幽微的绿光。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紧张感。她像一个真正的幽灵,贴着冰冷的墙壁,每一步都轻得如同羽毛落地,朝着琴房旁边的储物间潜行而去。
储物间的门依旧虚掩着。她闪身进去,反手将门在身后轻轻带上。没有开灯。月光被厚重的云层遮挡,只有气窗透进来城市远处霓虹的一点微弱光污染,勉强勾勒出室内物体的轮廓。那个深褐色的老式琴箱,像一个沉默的巨兽,静静地矗立在角落的阴影里。黄铜的密码锁在微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江璃走到琴箱前,蹲下身。冰冷的金属锁面触碰到指尖,让她微微打了个寒噤。她将银色钥匙插入锁孔——严丝合缝。手腕用力,“咔哒”一声轻响,黄铜锁扣应声弹开。她深吸一口气,掀开了沉重的箱盖。
小提琴依旧躺在深红的天鹅绒里,散发着淡淡的松香气息。她的目标明确——琴颈下方那个被几本厚牛皮纸包裹的乐谱占据的凹槽。周默之前急切摸索的,必然是这里。除了那本深蓝色的“给晚晚”,下面一定还有别的!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避开小提琴,探向那几本乐谱。指尖触碰到粗糙的牛皮纸边缘。她屏住呼吸,动作极其轻柔地将最上面那本深蓝色的乐谱(正是她刚刚在主卧塞进床底的那本)挪开,露出了下面几本同样被牛皮纸包裹的册子。
其中一本,牛皮纸的颜色更深,边缘磨损得更厉害,甚至有些地方己经脆化开裂。它被压在最下面,仿佛承载着最深的秘密。江璃的心跳如擂鼓。就是它了!
她小心翼翼地将这本乐谱抽了出来。很沉。牛皮纸包裹得很紧,边缘还用细绳仔细地捆扎过,打着一个死结。这过度的保护,本身就透着诡异。江璃顾不上那么多,指甲用力,粗暴地撕扯开那层脆弱的牛皮纸。
一本更加厚重、纸张泛黄得近乎棕褐色的乐谱出现在眼前。封面是硬质的深绿色厚纸板,没有任何文字,只有岁月留下的深深折痕和点点霉斑。一股更浓烈的、混合着旧纸张、灰尘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铁锈般的陈旧气味扑面而来。
江璃的手指因为紧张而冰冷僵硬。她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决绝,翻开了封面。
扉页。
映入眼帘的,不再是“给晚晚”那样精心书写的献词。
整张泛黄的扉页,被密密麻麻的、同一种深蓝色墨水写下的字迹完全覆盖!那笔迹狂乱、扭曲、力透纸背,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刻写上去,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绝望和一种病态的执着。无数个相同的词组,如同诅咒的符文,层层叠叠,铺满了每一寸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