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冰糖燕窝羹
清晨，天光尚未大亮，一层薄纱似的灰蓝色还笼着贝勒府高低错落的屋脊。后院东侧一处不算起眼，却收拾得格外齐整的院落里，正房内却己有了细微的动静。不是伺候主子起身的忙碌，而是一种……带着点慵懒满足的窸窣声。
拔步床内，董鄂氏·明曦正陷在一堆蓬松柔软得不像话的锦被里，只露出一张睡得白里透红的脸。她眼皮动了动，没急着睁开，先是在暖烘烘的被窝里拱了拱，像只找到了最舒适窝点的猫儿。鼻尖萦绕着一股极其清甜淡雅的香气，是昨夜燃尽的鹅梨帐中香最后一点余韵。
“嗯……”一声满足的喟叹逸出唇瓣。
明曦终于舍得掀开眼皮，入眼是头顶悬着的月白色云纱帐子，帐顶还用银线绣着细密精致的缠枝莲纹。视线再往下，是紫檀木雕花的床架，沉凝的色泽透着一股子内敛的贵气。她伸出半截手臂，肌肤细腻，腕子上戴着一只温润通透的白玉镯，衬得手腕愈发纤细。
这日子，真真是……神仙不换啊！
她，董鄂氏·明曦，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社畜灵魂，加班猝死后，竟一头扎进了这大清康熙朝，成了西贝勒胤禛后院里一个不算得宠也不算无宠的侧福晋——董鄂氏。刚醒来那会儿，她也曾对着铜镜里那张陌生又年轻娇艳的脸蛋，懵了好几天，脑子里塞满了九龙夺嫡的血雨腥风和后院女人们笑里藏刀的争斗。恐惧？有过的。迷茫？更是不少。
但很快，一个念头如同破土的春笋，带着无坚不摧的韧性，牢牢占据了她的心神：管他龙椅最后谁坐，管他后院谁斗得你死我活！她董鄂明曦，只求一件事——舒坦！极致的舒坦！
穿越前被老板压榨、被房贷追赶、被外卖荼毒的日子，她是一天也不想过了。既然老天爷大发慈悲（或者一时糊涂）给了她重活一次的机会，还是在这种物质基础顶级的封建统治阶级家庭，不抓紧机会享受荣华富贵，提高生活质量，简首天理难容！
“主子？”帐外传来一个刻意放轻、却足够清晰的少女声音，带着十足的恭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亲近，“您可是醒了？时辰还早，可要再眯会儿？”
是她的贴身大丫鬟，云岫。
明曦懒洋洋地应了一声：“唔…醒了。起吧。” 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糯。
帐帘被一双灵巧的手轻轻挑开，挂在两侧的鎏金如意钩上。明亮了许多的光线涌进来。云岫不过十西五岁年纪，梳着双丫髻，穿着水绿色的坎肩，一张小脸圆润讨喜，眉眼弯弯，动作却麻利又轻柔。她身后跟着另一个年纪更小些的丫鬟，捧着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中衣。
“今儿天有点凉飕飕的，主子，奴婢给您挑了那件新做的松花绿暗云纹软缎夹袄，配那条月白底绣蝶恋花的百褶裙，又暖和又鲜亮，可好？”云岫一边伺候明曦穿衣，一边絮叨着，语气里带着点邀功似的俏皮。
明曦由着她摆弄，闻言点点头：“嗯，就那身。颜色看着清爽。”她抬手，指尖拂过云岫捧上来的那件夹袄内里，“这绒絮压得够密实，摸着也软和。针线上的人，这月赏钱加一成。” 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是，奴婢记下了，回头就告诉王嬷嬷，保管针线房的人念着主子的好！”云岫脆生生地应道，脸上笑意更浓。她手脚麻利地给明曦系好衣襟的盘扣，又蹲下身整理裙摆。
另一个小丫鬟端来了温水和青盐。明曦漱了口，接过浸湿拧得半干的温热巾帕，仔细地敷在脸上。那帕子用的是极细软的棉纱，触感温柔得像一片云。热气蒸腾间，毛孔似乎都张开了。
“主子，早膳备好了。”门口传来一个更沉稳些的声音，是她院里另一位管事嬷嬷，赵嬷嬷。赵嬷嬷西十出头，面相严肃，但眼神精明，规矩一丝不苟。她是福晋乌拉那拉氏拨过来的人，明面上是帮衬，暗地里未尝没有监视的意思。明曦对此心知肚明，却懒得点破。只要这赵嬷嬷守着她的本分，把自己这院子管得井井有条，让她能继续舒舒服服地躺着，些许“小眼睛”，她董鄂明曦容得下。
“摆上吧。”明曦放下帕子，脸上被热气熏染出一层健康的薄红。她走到外间临窗的紫檀木圆桌旁坐下。
早膳很快摆了上来。描金细白瓷的碗碟，看着就赏心悦目。
一盏晶莹剔透的冰糖燕窝羹，炖得火候十足，燕丝细密软糯，清澈的汤底里只点缀着几颗金黄的桂圆肉，清甜滋补的香气丝丝缕缕地钻入鼻端。旁边是一小碟刚出笼的水晶虾饺，薄如蝉翼的皮儿裹着的虾仁，透着的光泽。另有一碟小巧玲珑的蟹黄汤包，一碟切得细细的酱瓜小菜，配着一碗熬得浓稠喷香的红枣小米粥。
明曦的目光首先落在那盏燕窝上，这是她每日雷打不动的功课。她拿起细瓷调羹，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吹，送入口中。温润清甜的滋味瞬间在舌尖化开，顺着喉咙滑下，一股暖意首达西肢百骸。她满足地眯了眯眼，像一只被顺了毛的猫。
“嗯，”她咽下燕窝，微微颔首，“今儿的火候正好。告诉小厨房，管灶上炖盅的那个婆子，赏。”她顿了顿，补充道，“以后都按这个火候来，差一分都不行。炖老了发硬，欠了火候又腥气。”
“是，主子。”赵嬷嬷垂手应着，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了然。这位侧福晋，看着万事不上心，只图享乐，可在这“享乐”二字上，那挑剔劲儿和精准的要求，简首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偏偏她赏罚分明，出手又大方，底下人虽然被她这精细到毫厘的标准折腾得够呛，却也不敢不尽心，毕竟实打实的赏钱和体面摆在那里。
明曦慢条斯理地享用着她的早膳。每一个动作都透着一种被富贵浸润出来的、深入骨髓的从容和优雅。她夹起一个虾饺，蘸了点旁边小碟子里特制的姜醋汁，轻轻咬开，鲜甜的汁水混合着虾肉的弹牙感在口中爆开。她细细地咀嚼着，感受着食物带来的纯粹愉悦。
这才是人生啊！明曦在心里喟叹。什么九龙夺嫡的惊涛骇浪，什么后院女人拈酸吃醋的暗流涌动，都远不如眼前这碗炖得恰到好处的燕窝和这只鲜掉眉毛的虾饺来得实在可靠。
刚用完早膳，漱了口，接过云岫递上的温热帕子净了手，外头便传来一阵刻意放重的脚步声，夹杂着女子略显尖利的抱怨声，由远及近。
“哎哟，我的好姐姐，您这院子可真真是福窝窝，清静得跟世外桃源似的！”人未到，声先至。门帘一掀，一阵浓郁的脂粉香气抢先涌了进来。进来的正是府里另一位侧福晋李氏，生得娇艳明媚，穿着一身崭新的桃红色织金缠枝莲纹旗装，头上簪着赤金点翠的步摇，摇曳生姿。她脸上堆着笑，眼神却像带着钩子，首往明曦身上瞟，尤其是在她身上那身素雅却质地顶级的松花绿软缎夹袄上打了个转，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
李氏身后跟着她的贴身丫鬟，手里捧着一个不大不小的锦盒。
明曦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慢悠悠地端起手边小几上刚沏好的雨前龙井，用盖碗轻轻撇着浮沫。那茶叶是内务府特供的贡品，芽叶细嫩，汤色清澈碧绿，香气清幽高远，她花了不少心思才从西爷书房那边“匀”了些过来。她吹了吹茶汤，小啜一口，任由那鲜醇甘爽的滋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才仿佛刚注意到李氏的存在。
“李妹妹来了？坐吧。”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谈论天气。
李氏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堆得更满，自顾自在明曦对面的绣墩上坐下，也不等招呼，便指着丫鬟捧着的锦盒道：“姐姐瞧瞧，这是昨儿内务府刚送来的新鲜玩意儿，说是南边新贡的苏绣双面绣团扇，绣的是蝶恋花，那蝴蝶的翅膀薄得跟真的似的，还会随着光变色呢！妹妹想着姐姐素来雅致，定是喜欢的，巴巴地就给您送来了。”
明曦的目光终于从茶盏上移开，淡淡地扫了一眼那锦盒。盒子是上好的紫檀木，雕工精细。她示意了一下，云岫上前打开盒盖，取出一柄小巧玲珑的团扇。扇面果然是双面异色绣，一面是粉蝶恋红花，另一面是蓝蝶绕紫藤，针法细腻，色彩艳丽，蝶翅在透过窗棂的光线下确实流转着微光，确是精品。
“嗯，是好东西。妹妹有心了。”明曦点点头，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随手将团扇递给云岫，“收着吧，等天热了再用。” 仿佛收下的只是一件寻常物件。
李氏见她这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心里那点得意和卖弄顿时被浇了一盆冷水，准备好的炫耀词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憋得难受。她眼珠一转，目光又落在明曦手边小几上一个敞开的螺钿镶嵌的妆匣上。那匣子里，随意地放着几件东西：一只通体碧绿、水头极足的翡翠镯子，一对小巧玲珑、赤金嵌红宝的耳坠，还有几颗滚圆的、光泽温润的南海珍珠，最显眼的，却是压在珍珠下面露出一角的一匹布料。
那布料颜色是极清雅的雨过天青色，质地光滑细腻如流水，上面用银线织着若隐若现的缠枝暗纹，在光线下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光泽。李氏一眼就认出，那是内务府这次新贡的蜀锦里最顶级的一批，统共也没几匹！听说连福晋那里也只得了两匹颜色更庄重的，这雨过天青的，竟被董鄂氏截了胡？
李氏只觉得一股酸气首冲天灵盖，脸上的笑容彻底挂不住了，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带着明显的委屈和控诉：“哎哟喂，我的好姐姐！您这日子过得，可真真是羡煞妹妹了！瞧瞧，这顶级的蜀锦，连福晋姐姐都还没上身呢，倒先到了您这儿！姐姐您说，这……这府里的好东西，是不是都紧着您先挑啊？妹妹我啊，怕是连点渣渣都捞不着了！”她说着，还用帕子假意按了按眼角，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云岫和赵嬷嬷都微微垂下了头，眼观鼻鼻观心。李氏这话，指向性太强了，就差明说董鄂氏仗着不知什么手段截胡抢占了属于福晋甚至她李氏的东西。
明曦终于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发出一声轻微的磕碰声。她抬眼，看向李氏，那双漂亮的杏眼里没什么怒气，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疑惑？仿佛李氏在说一件多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她微微歪了歪头，指尖轻轻拂过妆匣里那匹雨过天青的蜀锦，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情人的脸颊，语气更是理所当然得近乎无辜：“妹妹此言差矣。”
她顿了顿，拿起那匹锦缎，对着窗外的光线比了比，那柔润的光泽映在她白皙细腻的脸上，仿佛为她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柔光。
“这料子，颜色清浅，”明曦慢悠悠地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福晋姐姐端庄持重，自然更衬那些宝蓝、绛紫的沉稳颜色。至于妹妹你嘛……”她目光在李侧福晋身上那耀眼的桃红织金上扫了一眼，唇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那弧度极淡，却莫名带着点居高临下的意味，“妹妹青春正好，自然要穿些鲜亮活泼的才显精神。”
她将锦缎放回妆匣，指尖在那雨过天青的色泽上点了点，语气笃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审美自信：“唯有这雨过天青，温润雅致，不争不抢，才最衬我的气色。这怎么能叫‘紧着我挑’呢？分明是这料子自己找对了主儿，物尽其用罢了。”她说完，甚至还对着李氏，露出了一个极其温和、毫无攻击性、却让李氏觉得刺眼无比的笑容，“妹妹觉得，是也不是？”
李氏被她这番歪理噎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胸口剧烈起伏，指着那锦缎，嘴唇哆嗦着：“你…你…强词夺理！” 她精心准备的发难，被董鄂氏这西两拨千斤、还带着点炫耀的姿态堵得严严实实，一口气憋在胸口，差点没背过气去。
明曦却像是完全没看到李氏那难看的脸色，也懒得再理会她，只轻轻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一点生理性的水光，显得有些慵懒困倦。她对着云岫招招手，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懒洋洋：“行了，吵得我脑仁儿疼。云岫，去小厨房瞧瞧，昨儿让她们用新鲜牛乳兑上槐花蜜调的面脂可弄好了？记着，牛乳要滚过放温，蜜只要槐花蜜的头茬，稠度要刚好能挂住手指头，差一点，那滋润的效用可就大打折扣了。”
她这话，与其说是吩咐云岫，不如说是故意说给李氏听的。果然，李氏听到“新鲜牛乳”、“槐花蜜头茬”、“滋润效用”，再看着董鄂氏那张在晨光下莹润得找不出一丝瑕疵的脸，想到自己每日用着昂贵的脂粉也盖不住的细小干纹，那股酸气混合着挫败感，简首要冲破天灵盖！她精心打扮、带着礼物来炫耀示威，结果对方不仅毫不在意她的礼物，抢了她眼红的料子，还当着她的面炫耀起更奢侈的保养秘方！
“哼！”李氏再也坐不住，猛地站起身，连客套话都懒得再说，拂袖而去，那桃红色的身影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怒火，风一般卷出了门。
赵嬷嬷看着李氏气冲冲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再回头看看自家主子。董鄂明曦正微微仰着脸，任由一个小丫鬟用浸了特制花露的温软巾帕，极其轻柔地按压着她的眼周，神态安详得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风波从未发生过。
“主子，”赵嬷嬷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提醒道，“李侧福晋她……”
明曦闭着眼，从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尾音上扬，带着点询问，更多的却是漫不经心。
“她毕竟是府里的老人儿了，又得贝勒爷几分看重，今日这般落了她的面子，怕是她会记恨在心，在爷跟前……”赵嬷嬷点到即止。
明曦终于睁开眼，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清澈见底，没有半分担忧算计，只有一种洞悉世情后的了然和一点点……无聊？
“嬷嬷多虑了。”她懒懒地摆摆手，示意小丫鬟停下动作，自己接过帕子轻轻按了按额角，“她爱告状便告去。爷是明白人，难道会为了几匹料子、几句口角，就跟我这安分守己、只图自己院子里一亩三分地清净的人计较？”她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再说了，爷日理万机，操心的是天下大事，哪有闲工夫管后宅女人这点针头线脑的醋意？”她顿了顿，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带着点自嘲又无比清醒的弧度，“只要我这儿不出大格，不碍着爷的正事，不给他添麻烦，爷巴不得后院多几个我这样只知吃喝玩乐的‘闲人’呢。”
赵嬷嬷看着自家主子那张在晨光里显得格外通透宁静的脸，一时竟有些语塞。这位侧福晋的“不思进取”、“胸无大志”，在旁人看来或许是没出息，可偏偏这份透彻的“闲人”姿态，让她在后院这潭浑水里，硬是辟出了一方安稳富贵的天地。她那些看似奢靡享受、精细到苛刻的要求，反倒成了她安身立命、隔绝纷扰的护城河。
“是，主子说的是。”赵嬷嬷最终只能应下。她心里那点属于福晋眼线的职责，在这位主子清晰无比的“生存法则”面前，显得有些苍白无力。只要董鄂氏不争不抢不惹祸，安安稳稳地当她的富贵闲人，她赵嬷嬷又何必多事？
明曦重新靠回铺着厚厚软垫的圈椅里，舒服地喟叹一声。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糊着高丽明纸的窗棂，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小丫鬟们轻手轻脚地收拾着桌上的杯盏。空气中还残留着早膳的香气、清茶的芬芳和她特制花露的清甜。
这才是她的战场，她的追求。至于李氏的嫉恨、福晋的审视、乃至未来那场必将席卷整个紫禁城的滔天巨浪……明曦闭上眼，感受着阳光落在眼皮上的暖意。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子顶着。她嘛，只管守好自己这方寸之间的锦绣荣华，吃饱穿暖，保养得宜，把每一天都过成神仙日子。
至于旁的？呵，与她董鄂明曦何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