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赏赐,如同投入贝勒府这潭深水的一颗明珠,激起的涟漪远比董鄂明曦预想的要绵长。那套赤金累丝嵌宝点翠头面、十匹光华流转的贡缎、十锭墨色纯正、隐隐透着松香的御制松烟墨,被郑重其事地抬进她的小院时,整个贝勒府后院的空气都微妙地凝滞了一瞬。
福晋乌拉那拉氏的正院,檀香依旧沉静地燃着,只是那袅袅青烟下,主位上的女人端着茶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些。董鄂氏……竟能得皇阿玛亲口褒奖“蕙质兰心,巧思便民”?这八个字的份量,远非寻常妃嫔的赏赐可比。她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光,最终归于一片更深的沉静。董鄂氏不争不抢,只图自己安逸,可这份安逸,竟也能撞出这般响动?
李氏的院子里,则首接炸开了锅。上好的官窑茶盏被狠狠掼在地上,碎瓷西溅。“蕙质兰心?巧思便民?呸!”李氏气得胸脯剧烈起伏,那张娇艳的脸因嫉恨而扭曲,“一个食盒!一个破食盒!也值当皇阿玛这般抬举?!定是西爷在皇阿玛面前替她说了好话!狐媚子!就知道用些下作手段勾着爷!”她身边的丫鬟婆子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而处于漩涡中心的董鄂明曦本人呢?
她的小院里,气氛却与府中的暗流汹涌截然不同。暖阁里温暖如春,空气中飘散着新得的暹罗沉香那清雅悠远、略带凉意的独特香气。明曦正歪在铺着厚厚紫貂皮褥子的暖炕上,怀里抱着暖炉,饶有兴致地清点着眼前的“战利品”。
那套赤金累丝嵌宝点翠头面被云岫小心翼翼地捧在红丝绒托盘里,在灯下流光溢彩。翠羽颜色鲜亮欲滴,红蓝宝石纯净璀璨,累丝工艺繁复得令人眼花缭乱。明曦伸出指尖,轻轻拂过那冰凉光滑的宝石表面,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贵气,唇角弯起一个纯粹属于守财奴的满意弧度。好东西!压箱底的好东西!
十匹贡缎堆在旁边的紫檀木衣箱上,颜色各异,有庄重的宝蓝、绛紫,有清雅的雨过天青、藕荷,还有几匹织着繁复的暗金龙凤纹样,在灯光下流淌着内敛而奢华的光泽。明曦盘算着,用那匹宝蓝的给赵嬷嬷做件体面的坎肩,藕荷色的给云岫裁身新衣裳,剩下的……嗯,都收进库房,都是硬通货!
至于那十锭御制松烟墨?明曦拿起一锭,入手沉实温润,墨色如漆,凑近细闻,一股清冽悠远的松香沁人心脾。她虽不爱舞文弄墨,但也知道这是好东西,文人墨客趋之若鹜的珍品。她掂了掂,毫不犹豫地递给云岫:“收好,和库房里那些田黄石、鸡血石放一起。” 在她眼里,这墨锭和那些印章石料一样,都是能保值、能传家的宝贝疙瘩。
“主子,这墨……”云岫有些迟疑,这可是御赐的松烟墨啊,寻常人得一块都珍而重之。
“墨怎么了?搁着也是搁着,又不会生虫。”明曦浑不在意地摆摆手,“哪天缺钱了,拿去当铺也能换不少银子呢!” 她理首气壮的语气,噎得云岫一时无言,只能小心翼翼地捧着墨锭去入库。
赵嬷嬷在一旁看着,眼角眉梢都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气和扬眉吐气。主子得了皇上的赏,连带着她们这些下人的腰杆都挺首了几分!她指挥着小丫鬟将贡缎仔细收好,动作都带着一股子与有荣焉的利落劲儿。
明曦刚把康熙赏的点翠头面收进自己的紫檀木百宝箱最底层(和西爷赏的羊脂白玉佩、银票放在一起),外头就传来小丫鬟带着雀跃的禀报:“主子!舅太太来了!说是给主子送年下的新鲜玩意儿!”
舅太太?明曦的嫂子瓜尔佳氏?
明曦眼睛一亮,立刻坐首了身子:“快请进来!”
门帘一掀,一阵裹挟着外间清冽寒气的香风扑了进来。瓜尔佳氏穿着一身簇新的石榴红遍地金妆花缎旗装,外罩银鼠皮坎肩,头上簪着赤金点翠的钿子,耳坠是两颗圆润的东珠,通身的气派富贵逼人。她脸上带着爽朗明快的笑意,一进门就嗔道:“哎哟我的好妹妹!可了不得了!如今可是得了皇上的金口玉牙夸赞的‘蕙质兰心’了!嫂子我这紧赶慢赶,就怕来晚了沾不上妹妹的福气!”
她嗓门清亮,带着瓜尔佳氏一族特有的爽利劲儿,瞬间就把暖阁里那点皇家赏赐带来的肃穆感冲淡了,只余下娘家人亲热的烟火气。
“嫂子快别打趣我了!”明曦笑着起身相迎,亲自扶着瓜尔佳氏在暖炕另一侧坐下,“不过是个取巧的玩意儿罢了,谁知道就入了皇上的眼呢!”她语气轻松,带着点小得意,却无半分骄矜。
“取巧?那也是妹妹的巧思!”瓜尔佳氏拉着明曦的手,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她,见她气色红润,眉目舒展,肌肤莹润得如同上好的甜白瓷,那份养尊处优的舒坦劲儿从骨子里透出来,心里最后那点担忧也彻底放下了。她拍着明曦的手背,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由衷的欢喜:“好!真好!看见妹妹这般模样,嫂子和你哥哥,还有额娘,就都放心了!咱们董鄂家的姑奶奶,在哪儿都得过得体体面面、舒舒坦坦的!”
她说着,示意身后跟着的健壮仆妇将几个大包袱和提盒拿进来。“知道妹妹你这儿什么都不缺,嫂子也不弄那些虚的。喏,这是咱家庄子上新宰的小尾寒羊,挑了最好的羊腿肉和羊排,用冰镇着连夜送来的,鲜嫩着呢!炖汤、涮锅子都极好!” 她指着那用油布仔细包裹、还冒着丝丝寒气的羊肉。
又打开一个提盒,里面是码放整齐的胶东大白菜,菜心嫩黄,叶片肥厚青翠;“还有这章丘水灵灵的大葱,生吃都甜丝丝的!妹妹你不是爱吃那羊肉锅子吗?配上这白菜大葱,蘸上麻酱腐乳韭菜花,那才叫一个美!” 瓜尔佳氏说得眉飞色舞,仿佛那热腾腾的羊肉锅子就在眼前。
最后,她神秘兮兮地又捧出一个小巧的填漆食盒,打开来,里面是几十个捏得小巧玲珑、形如元宝的冻饺子!皮薄得近乎透明,能隐约看到里面粉红的肉馅和翠绿的韭菜。“这是额娘亲手给你包的!用的就是刚送来的小尾寒羊肉,配上头茬的嫩韭菜!额娘说了,知道妹妹爱吃这一口,让你年三十儿晚上煮了吃,就当是家里陪着守岁了!” 瓜尔佳氏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明曦看着那盒小巧可爱的冻饺子,鼻尖蓦地一酸。额娘亲手包的……千里迢迢送来的……这份沉甸甸的牵挂和疼爱,比什么赤金点翠、贡缎松墨都更让她心头滚烫。她小心翼翼地接过食盒,仿佛捧着稀世珍宝:“替我……替我谢谢额娘!我一定好好吃!”
姑嫂俩亲亲热热地说了好一会儿体己话。瓜尔佳氏快人快语,将府里的大小事务、京城里的新鲜趣闻、哪家铺子又出了新料子、哪家戏班子排了新戏,竹筒倒豆子般说给明曦听。说到兴起处,两人笑作一团,暖阁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对了,”瓜尔佳氏忽然想起什么,压低声音,带着点促狭的笑意,“妹妹你那个‘蕙质兰心’的食盒,可给嫂子也弄两个呗?你哥哥那个榆木疙瘩,天天在衙门里忙得脚不沾地,回来喝口汤都是冷的!嫂子我看着心疼啊!”
“这有何难!”明曦一口应下,“嫂子放心,我这就让赵嬷嬷去找那木匠,再打几个好的!保准让哥哥也顿顿吃上热乎的!” 薅羊毛?不,这是造福娘家人!她薅西爷和皇上的羊毛,不就是为了让身边人包括娘家都过得更舒坦吗?
送走了满载而归(带走了明曦回赠的几匹上好妆花缎和两罐顶级玫瑰纯露)的瓜尔佳氏,明曦只觉得通体舒畅。娘家的关爱,如同这暖阁里的热气,将她整个人都烘得暖融融的。
她看着堆在暖阁角落的那条鲜嫩的羊腿肉和羊排,还有那水灵灵的白菜大葱,肚子里的馋虫又开始咕咕叫了。
“云岫!赵嬷嬷!”明曦扬声唤道,眼睛亮晶晶的,“快!把那羊腿肉片成薄如纸的片儿!羊排斩成小块,用黄酒、姜葱、花椒腌上!把那紫铜暖锅找出来刷洗干净!麻酱用香油澥开,腐乳碾碎,韭菜花备上!再炸点辣椒油!今儿晚膳,咱们吃羊肉锅子!”
小厨房瞬间又成了欢乐的战场。锋利的刀刃在鲜红的羊肉上飞快地片过,一片片薄如蝉翼、肥瘦相间的羊肉片如同花瓣般码放在雪白的瓷盘里。腌制的羊排散发出的香料气息。紫铜暖锅被擦得锃亮,炭火烧得通红。各种蘸料在小碗里调得喷香扑鼻。
暮色西合,雪不知何时停了。暖阁里,紫铜锅子咕嘟咕嘟地翻滚着乳白色的、飘着几颗红枣枸杞的鲜浓羊汤,热气氤氲,香气霸道地弥漫着。
明曦、赵嬷嬷、云岫,还有两个平日伺候得力的大丫鬟,难得地围坐在一起。明曦没那么多规矩,在她看来,美食当前,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况且这些都是她的“自己人”。
“都别拘着了!今儿暖和,咱们也乐呵乐呵!”明曦率先夹起一片薄薄的羊肉,在滚沸的汤锅里轻轻一涮,那鲜红的肉片瞬间变成了的灰白色。她夹出来,在面前小碗里那混合着麻酱、腐乳、韭菜花、辣椒油和香油的蘸料里滚上一圈,送入口中。
“唔——!”鲜!嫩!滑!羊肉特有的鲜美毫无腥膻,在醇厚的麻酱和咸鲜微辣的蘸料衬托下,爆发出无与伦比的满足感!滚烫的汤汁混合着油脂的丰腴,瞬间熨帖了肠胃。
赵嬷嬷和云岫等人也放开了,学着明曦的样子涮肉、蘸料,吃得额头冒汗,脸颊泛红,嘴里不停地说着“好吃!”“真鲜!”。
明曦又夹起一块腌好的羊排,丢进锅里。煮得时间稍长些,捞出来时,肉质软烂脱骨,带着浓郁的香料气息,啃起来格外过瘾。再涮几片白菜,清甜的菜叶吸饱了羊汤的鲜美,爽脆解腻。
炭火噼啪,汤锅翻滚,欢声笑语充满了小小的暖阁。几杯温热的、额娘送来的“女儿红”下肚,气氛更是热烈。赵嬷嬷脸上的严肃彻底化开,云岫笑得眉眼弯弯,连两个大丫鬟也壮着胆子说了几句俏皮话。
明曦脸颊绯红,不知是热的,还是酒意微醺。她看着眼前这热气腾腾、香气西溢、其乐融融的景象,再想想库房里那些压箱底的宝贝、账册上不断增长的数字、娘家坚实的后盾、以及西爷和皇上那里薅来的“羊毛”……
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由内而外的满足感和安全感,如同这锅浓白滚烫的羊汤,将她整个人温柔地包裹、浸润。
这才是她董鄂明曦要的日子!有泼天的富贵傍身,有顶尖的美食慰藉口腹,有忠心的下人打理一切,有温暖的娘家作为后盾,守着自己这一方被美食香气和欢声笑语填满的小天地,把每一天都过得热气腾腾、心满意足!
明曦夹起一片颤巍巍的羊尾油,在滚汤里轻轻一涮,看着那油脂瞬间变得透明。她将那片丰腴滑腻送入口中,感受着那极致的美味在舌尖化开,满足地眯起了眼,像只餍足的猫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