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的晨风己带上了明显的凉意,拂过庭院里那几株高大的银杏树,金黄的扇形叶片簌簌飘落,在青石板上铺了一层耀眼的碎金。明曦裹着一件新上身的月白色夹棉坎肩,领口镶着一圈蓬松的银鼠风毛,正坐在临窗的暖炕上,由着云岫给她梳头。铜镜里映出她略显慵懒的面容,眼底还带着一丝未散尽的睡意。
“主子,今儿梳个什么髻?前儿新打的点翠扁方还没用过呢。”云岫手里托着妆奁匣子,里面珠翠琳琅。
明曦打了个哈欠,随手拨弄着一支嵌着米珠的碧玉簪:“简单些就好,又不出去。梳个纂儿,插这支玉簪,再戴对珍珠耳坠就成。”她顿了顿,想起什么,“对了,前儿吩咐小厨房熬的蟹油,熬好了吗?”
“回主子,熬好了!”赵嬷嬷正好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红枣桂圆羹进来,“按您的法子,用大闸蟹的蟹黄蟹膏,配了上好的猪板油,小火慢熬了两个时辰,那香气,半个院子都闻见了!刚凝好,金黄金黄的,盛在青花小坛里收着呢。”
明曦眼睛一亮,接过桂圆羹喝了一口,清甜暖胃:“好!有了这蟹油,做什么都香。晚膳让钱婆子做个蟹油拌面,面要手擀的细面,过冷水,筋道些。再炒个蟹油青菜心,要最嫩的心儿。”她盘算着,只觉得口齿生津。
正说着,一个小丫鬟进来禀报:“主子,前院苏公公打发人来问,说爷昨儿批折子睡得晚,早膳没什么胃口,问您这儿可有什么开胃的点心?”
明曦放下碗,思忖片刻:“正好,把新做的蟹黄汤包蒸一笼送去。再配一小碟姜醋汁,多放些姜丝驱寒。还有,温一壶我收着的那罐上好的君山银针,用青玉壶盛着,一并送去书房。”她深知西爷的脾性,越是忙碌胃口越差,越是差越要吃得精细。
“是。”小丫鬟领命去了。
赵嬷嬷笑道:“爷这是越发离不开主子您这儿的小灶了。”
明曦但笑不语,心里却门清。这“食疗养生”的羊毛,她薅得是越来越顺手了。不过分寸还是要拿捏好,不能越过福晋去。她转头吩咐:“去,把昨儿得的几篓阳澄湖大闸蟹,挑那顶肥顶满的,给福晋院里送两篓去。就说秋蟹正肥,请福晋尝个鲜。”
午后,阳光透过窗纸,暖融融地洒在炕上。明曦歪在引枕上,手里捧着一卷新得的《随园食单》,正翻到“蟹”篇,看得津津有味。一个小丫鬟跪在脚踏上,用温热的玫瑰香露给她细细揉着手。另一个小丫鬟则用玉滚轮,轻轻滚着她的小腿,活络血脉。
“主子这手啊,真是越来越细嫩了。”揉手的丫鬟忍不住赞叹。
明曦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心思都在书上。袁枚说“蟹宜独食,不宜搭配他物”,这倒是深得她心。清蒸大闸蟹,原汁原味,蘸点姜醋,便是人间至味。她盘算着晚膳就吃这个,再温一壶黄酒……
“主子,”云岫轻手轻脚地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古怪的笑意,“花园里……有好戏看呢。”
明曦抬眼:“嗯?”
“李侧福晋带着大格格在园子里扑蝶玩儿,结果……”云岫忍着笑,“大格格追着追着,一头撞到刚从书房出来、正要回前院的爷身上了!”
明曦一愣,想象着那画面,差点笑出声来,赶紧用书掩住嘴:“然后呢?”
“大格格吓哭了,李侧福晋赶紧赔罪。爷倒没说什么,只是脸色……嗯,瞧着不太好看。苏公公赶紧把大格格抱开了。”云岫小声道,“爷径首往前院去了,李侧福晋讪讪地领着大格格也回去了。”
明曦摇摇头,放下书:“小孩子莽撞,爷不会计较的。”她心里却想,李氏带着女儿在爷办公必经之路上玩耍,这心思未免太明显了些。可惜,西爷最不喜这种刻意。
“主子说的是。”云岫应着,又递过一个小巧的珐琅盒,“针线房把新做的护膝送来了,用的是您选的那块玄色漳绒,里面絮了薄薄的丝绵,又轻又暖。”
明曦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对做工精致的护膝,玄色漳绒沉稳内敛,边缘用银线锁着细密的云纹边,针脚细密均匀。“不错,收着吧,天再冷些就能用了。”她想到西爷时常久坐批阅,膝盖易受寒,这护膝倒是送得应景。
窗外秋风掠过,卷起几片金黄的银杏叶,打着旋儿飘落。明曦忽然来了兴致:“天儿好,去园子里走走,看看那几棵桂花开了没有。”
后花园里,秋意正浓。金菊怒放,丹桂飘香,空气里弥漫着甜丝丝的馥郁气息。明曦沿着铺满落叶的小径漫步,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清冷花香的空气,只觉得心旷神怡。她走到那几株高大的金桂树下,仰头望去,只见碎金般的桂花密密匝匝缀满枝头,香气袭人。
“云岫,取个干净的细纱布袋子来。”明曦吩咐道,“摘些新鲜的桂花,回去做糖桂花,留着冬天做点心用。”
小丫鬟们立刻小心翼翼地开始采摘,尽量不伤及花枝。明曦则走到不远处的太湖石边,欣赏着假山下小池里几尾悠闲的红鲤。
“董鄂妹妹好雅兴。”一个温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明曦回头,竟是福晋乌拉那拉氏,带着两个丫鬟,也来园中散步。她连忙行礼:“给福晋请安。”
“免礼。”乌拉那拉氏今日穿着一身绛紫色暗纹旗袍,外罩一件石青色坎肩,发髻简约,只簪了一支点翠福寿簪,显得端庄持重。她走到桂树下,也仰头看了看那满树金粟,微笑道:“今年的桂花开得真好,香气也浓。”
“是啊,”明曦应道,“妾身正想着摘些做点糖桂花,福晋若不嫌弃,回头做好了,给您送些去?”
乌拉那拉氏点点头:“妹妹有心了。”她的目光落在明曦身上那件做工精致的月白坎肩上,又看了看她身后丫鬟捧着的细纱布袋,语气温和,“妹妹心思灵巧,又会调理身子,难怪爷总夸你这里……舒坦。”
明曦心头微凛,面上笑容不变,语气谦恭:“福晋过奖了。妾身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玩意儿,胡乱打发时间罢了。府里上下,全靠福晋您操持周全,爷才能安心办差。”
乌拉那拉氏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平静无波,却仿佛能洞察人心。片刻,她笑了笑,转开话题:“天凉了,妹妹也早些回去吧,仔细吹了风。”说完,便带着丫鬟款款离去。
明曦站在原地,看着福晋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后,才轻轻吁了口气。福晋方才那番话,看似夸赞,实则敲打。提醒她,再舒坦,也只是个侧室,这府里的主心骨,永远是福晋。
“主子?”云岫有些担忧地唤道。
“没事。”明曦摇摇头,神色己恢复如常,“桂花摘得差不多了?回吧。”她无意争什么,只想守着自己这一方小天地,安稳度日。福晋的敲打,她听懂了,也记下了。
晚膳时分,小厨房果然按明曦的吩咐,蒸了几只顶盖肥的大闸蟹。蟹壳青中透亮,蟹脚绒毛金黄,被热气一蒸,散发出无与伦比的鲜香。配着姜丝、香醋的蘸碟也摆好了。另有一碗金黄的蟹油拌面,面条根根分明,裹满了油亮的蟹黄,撒着翠绿的葱花。还有一碟碧绿爽口的蟹油炒菜心。
明曦刚净了手,拿起蟹八件中的小银锤,准备大快朵颐,帘子一掀,胤禛竟走了进来。他面色如常,看不出早上的小插曲是否影响了他心情。
“爷?”明曦有些意外,连忙起身,“您用过晚膳了?”
胤禛的目光掠过桌上那几只的大闸蟹和那碗金光闪闪的拌面,淡淡道:“尚未。”
明曦立刻会意,忙让云岫添座添碗筷,又亲自用热毛巾伺候他净手:“正好蟹刚出锅,爷尝尝?”
胤禛坐下,明曦挑了一只最沉的母蟹,放在他面前的青花瓷盘里。自己则拿了一只公蟹,熟练地掰下蟹脚,用银签子捅出雪白紧实的蟹肉。
胤禛看着眼前张牙舞爪的螃蟹,又看了看明曦行云流水般的拆蟹动作,拿起小银锤,却有些无从下手。他平日饮食讲究效率,这等费时费力的精细吃食,若非今日撞见,他甚少会主动尝试。
明曦见状,抿唇一笑,放下自己手中的蟹,拿起胤禛盘里的那只:“妾身帮爷拆吧?”她动作麻利,小银剪、小银签轮番上阵,剔出蟹黄、剥出蟹肉、捅出蟹腿肉,分门别类地码在胤禛面前的小碟子里,淋上一点姜醋汁,推到他手边:“爷,请用。”
胤禛看着眼前这碟子被料理得干干净净、莹白金黄相间的蟹肉,又看了看明曦沾了点点蟹黄、正低头认真拆着自己那只蟹的指尖,眸色微动。他拿起银箸,夹起一块蘸了姜醋的蟹黄送入口中。丰腴鲜美的滋味瞬间在舌尖炸开,带着蟹类特有的甘甜和一丝姜醋的辛香,是任何其他烹饪方式都无法比拟的原汁原味。
他沉默地吃着,动作依旧优雅,速度却明显快了些。那碗蟹油拌面也被他吃掉了大半。
明曦自己拆着蟹,偶尔抬眼偷瞄一下对面安静进食的男人。暖黄的烛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少了平日的冷峻,多了一丝难得的平和。她心里那点因福晋敲打而起的微澜,也在这氤氲着蟹香和暖意的氛围里,悄然平复了。
“这蟹油拌面不错。”胤禛放下筷子,用温热的毛巾擦了擦手,难得地评价了一句。
明曦眼睛弯弯:“是今儿新熬的蟹油,熬足了时辰呢。”
胤禛“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她沾着蟹黄的手指上:“你倒是会吃。”
“人生在世,吃喝二字嘛。”明曦脱口而出,说完才觉得有些不妥,忙补救道,“呃…妾身是说,秋蟹难得,总要吃得尽兴些。”
胤禛看了她一眼,没说话,但那眼神分明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他端起旁边温着的黄酒,抿了一口。
窗外,秋风掠过庭院,吹得窗纸沙沙作响。屋内,蟹壳堆叠,烛火摇曳,酒香混合着蟹鲜,温暖而踏实。明曦小口啜着温热的黄酒,看着对面灯下男人沉静的眉眼,只觉得这贝勒府深秋的夜晚,竟也透出一种熨帖人心的暖意来。
——管他前院后院多少事,此刻蟹香满室,便是她的好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