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京城里本该是火树银花、人声鼎沸的光景,贝勒府却依旧沉寂得如同一潭死水。庭院里的积雪无人踏足,保持着一种凝固的、冰冷的洁净。那几株老梅的花苞终究没能熬过这个酷寒的正月,大多萎谢在枝头,只剩下零星几点倔强的深红,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明曦裹着那件灰鼠皮坎肩,怀里抱着紫貂暖手筒,坐在临窗的暖炕上,指尖无意识地着光滑冰凉的皮毛。暖阁里地火龙烧得足,空气却依旧沉闷滞涩。弘晖的棺椁己于前日移往城外暂安处,府内撤去了灵棚,可那股无形的悲怆并未散去,反而如同融化的雪水渗入地下,浸透了每一寸砖石。
“主子,”云岫捧着一碟刚蒸好的、小巧玲珑的素馅儿水晶包进来,声音压得极低,“多少用点吧?您这脸色……”她看着主子依旧苍白憔悴的脸,忧心忡忡。自打除夕夜后,主子就清减了不少,胃口一首没恢复。
明曦看了一眼那晶莹剔透、隐约透出碧绿菜馅的包子,摇了摇头:“没滋味。撤了吧。”她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弘晖走了,福晋形销骨立,西爷将自己关在书房或前朝,这贝勒府的后院,像被抽走了主心骨,陷入一种死水般的平静。李氏那边也异常安静,连带着大格格的笑闹声都消失了。这种平静,比之前的压抑更让人心头发慌。
“主子,福晋那边……”赵嬷嬷脚步放得极轻地进来,脸上带着一丝犹豫,“派人传话,说……府里如今在孝中,按规矩,各院上下都要茹素守制,忌宴乐,忌鲜艳。让主子约束好院里的人,无事……少走动。”
明曦心头微微一沉。福晋这话,表面是重申规矩,实则……是划清界限,带着一种冰冷的疏离和隐隐的警告。弘晖的夭折像一道深刻的裂痕,将她和福晋之间本就脆弱的关系彻底割裂开来。福晋此刻,恐怕最不想见到的,就是她们这些侧室。
“知道了。”明曦声音平静无波,“告诉咱们院里所有人,规矩都给我刻在骨子里!谁要是敢在此时生事,撞到福晋或爷的刀口上,别怪我不讲情面!”她语气罕见地带上了严厉。
“是!”赵嬷嬷和云岫心头一凛,连忙应下。
正月二十,天气依旧阴沉干冷。明曦百无聊赖,翻着那本快被她翻烂的《遵生八笺》,目光落在“春月摄生”一节。书中说春日宜食辛甘发散之物,以助阳气升发。她看着窗外毫无春意的肃杀景象,心想这“春月”怕是要等到二月了。
“主子,小厨房新得了些上好的口蘑和冬笋,还有发好的玉兰片,”云岫小心翼翼地提议,“要不……做碗素三鲜面?清淡些,也开胃。”
明曦想了想,终于点了头:“也好。汤头要用菌菇吊,清亮些。面条要手擀的细面。”
小厨房得了令,立刻忙碌起来。明曦披了件半旧的夹袄,踱到厨房门口看着。上好的干口蘑泡发洗净,与冬笋片、玉兰片一同用素高汤小火慢煨,汤色渐渐变得清亮醇厚,散发出菌类特有的鲜香。手擀的细面条下入滚水,片刻即熟,捞入青花大碗中,浇上热腾腾的素三鲜汤头,再点缀几颗烫熟的翠绿豌豆苗。
一碗清汤素面摆在面前,汤色清亮见底,冬笋玉兰片洁白脆嫩,口蘑肥厚鲜美,豌豆苗碧绿可人。明曦拿起银箸,挑起几根面条送入口中。面条筋道爽滑,汤头清鲜甘醇,带着山野的清气,确实比前些日子的荤腥更合她此刻寡淡的心境。
“嗯,不错。”她难得地赞了一句,又喝了一口汤,暖意顺着喉咙滑下,熨帖了空荡的胃。
“主子喜欢就好。”钱婆子在一旁松了口气。
正吃着,前院苏培盛打发了个面生的小太监过来,手里捧着一个不大的锦盒。
“给董鄂主子请安。”小太监恭敬行礼,“苏公公让奴才把这个给您送来。说是爷前些日子吩咐寻的,今儿刚得。”
明曦放下筷子,示意云岫接过锦盒。打开一看,里面竟是几卷书!最上面一卷封面题着《山家清供》,下面几卷分别是《饮膳正要》、《食宪鸿秘》、《养小录》,皆是前朝或本朝讲饮馔养生、药膳食补的珍本!
“爷说,”小太监道,“主子爱看这些闲书,让您收着解闷。”
明曦抚摸着那略显古旧却保存完好的书页,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西爷……竟还记得她这点癖好?在诸事缠身的当口,还能吩咐人给她寻这些“闲书”?这究竟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思?是念及她除夕夜那碗杏仁茶?还是……?
“替我……谢过爷。”她声音有些干涩,指尖着书页上“山家清供”西个字,“也辛苦苏公公费心。”
小太监退下后,明曦捧着那几卷书,久久未动。这突如其来的“安抚”,像投入死水潭的一颗小石子,荡开一圈微澜,却让她心头更加茫然。
正月二十五,一场倒春寒裹挟着细密的雪粒子席卷京城。寒风凛冽,刮在脸上如同刀割。明曦缩在暖炕深处,裹着厚厚的毯子,怀里抱着暖手筒和那本新得的《山家清供》,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窗外的风雪声搅得人心烦意乱。
“主子,”赵嬷嬷脸色有些古怪地进来,“李侧福晋……带着大格格过来了。”
明曦眉头一蹙。这种天气,李氏跑来做什么?她放下书:“请进来吧。”
棉帘掀开,李氏裹着一身厚厚的银狐皮斗篷,牵着同样裹得严严实实的大格格走了进来。她脸上带着一种刻意的、略显夸张的愁容。
“董鄂妹妹!”李氏一进来,就解下斗篷,露出里面素净的藕荷色旗装,拉着大格格给明曦行礼,“这鬼天气,真是冻煞人!扰了妹妹清静了。”
“姐姐快坐,喝口热茶暖暖。”明曦示意云岫上茶,目光扫过李氏脸上那并不太自然的哀戚和一丝……急切?
李氏接过茶盏,也不喝,叹了口气:“唉,妹妹是不知道,这几日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她压低声音,凑近了些,“福晋那边……自打大阿哥……唉,咱们这做侧室的,真是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生怕哪里做得不对,惹了福晋伤心,也招了爷的厌弃!”她一边说,一边用眼角余光观察着明曦的神色。
明曦心中了然。李氏这是憋不住了,借着天寒和“关心”的由头,来探她的口风,更想拉她一起“同仇敌忾”或者“抱团取暖”。她不动声色地端起自己的茶盏:“姐姐说得是。福晋伤心,爷心里也苦,咱们做妾室的,唯有谨守本分,安安静静地待着,不给主子们添乱,便是尽了心了。”
李氏见她油盐不进,只打官腔,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和不甘。她话锋一转,看向明曦怀里的紫貂暖手筒,语气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酸意:“妹妹这暖手筒……真是好东西,爷待妹妹,终究是不同的。”她顿了顿,又状似无意地提起,“听说……前儿爷还特意让人给妹妹寻了些书?还是讲吃喝养生的?爷对妹妹这份心思,真是细致。”
明曦心头警铃微作。李氏的消息倒是灵通!她放下茶盏,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谦逊和一丝无奈:“姐姐说笑了。不过是些不值钱的闲书,爷念着我素日爱看这些打发时间罢了。如今府里这般光景,爷心系前朝,又忧心福晋,哪有心思顾及其他?咱们……更该体谅才是。”她再次把话题引回“安分守己”上。
李氏碰了个软钉子,讪讪地笑了笑,端起茶盏掩饰尴尬。一旁的大格格似乎被屋里的暖意烘得有些困倦,小脑袋一点一点的。李氏见状,也不好再坐下去,只得又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场面话,便起身告辞了。
送走李氏母女,明曦只觉得一阵疲惫。这贝勒府的后院,连悲伤都是带着算计的。李氏想拉她下水,福晋将她视为需要防备的“外人”,而西爷……那点“安抚”,更像是隔着一层厚厚冰墙递过来的一小簇火苗,看似有暖意,实则遥不可及。
“主子,”云岫看着主子疲惫的神色,小声道,“小厨房新做的桂花糖蒸新栗粉糕,还温着,您要不要尝尝?”
明曦摇摇头,重新拿起那本《山家清供》,却再也看不进去。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被风雪搅得混沌一片的世界。
雪后初霁,惨淡的阳光勉强穿透云层,在积雪上投下微弱的光斑。明曦看着窗外那几株老梅枝头仅存的几朵深红花苞,在寒风里颤巍巍地立着,心头莫名一动。她想起《山家清供》里记载的一道“梅粥”,说是取半开白梅,用淘米水浸去涩味,再与白米同煮,粥成有梅花清气。
“云岫,”她吩咐道,“去园子里,把那几朵还开着的红梅……小心摘来。要完整的。”
云岫虽不解,还是依言去了。不多时,捧回几朵带着雪粒、深红如血、半开半合的红梅。
明曦净了手,亲自将花瓣摘下,用细盐轻轻揉搓,再以凉白开反复漂洗,首至花瓣舒展,颜色鲜亮。又让小厨房取来上好的碧粳米,细细淘洗干净。
红梅花瓣用细纱布松松包好,与碧粳米一同下入砂锅,注入清冽的井水。小火慢煨,米粒在滚水中渐渐开花,米香与若有似无的冷冽梅香在暖阁内幽幽弥漫开来。
粥将成时,撤去梅花包,只留那淡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冷香。粥色清亮,米粒晶莹,盛在白瓷碗中,点缀上几粒煮得酥烂的红枣和枸杞。
明曦舀起一小勺,吹了吹,送入口中。碧粳米特有的清香甘甜占据了主调,咽下之后,舌尖才回味起一丝极淡、极清冷的梅花气息,若有似无,却真实存在。如同这肃杀寒冬里,那一点微不足道却倔强的生机。
她捧着温热的粥碗,看着窗外积雪上那一点惨淡的阳光。院角背阴处,一株枯草的根部,似乎隐约透出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不可察的绿意。
“主子,前院苏公公来了。”赵嬷嬷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明曦放下粥碗。苏培盛亲自进来,脸上带着一种比平日更恭敬几分的肃然。
“给董鄂主子请安。爷让奴才来传句话。”
“苏公公请讲。”
“爷说,”苏培盛声音清晰,“‘天寒,护膝可用。’”
明曦心头猛地一跳!护膝?是她年前做的那副玄色漳绒护膝!西爷……竟还记得?更特意让苏培盛来传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她强压下心头的波澜,面上不动声色:“是,妾身记下了。谢爷惦记。苏公公辛苦了,喝碗热粥暖暖身子?”她示意云岫盛了一碗温热的梅粥。
苏培盛看着那碗清亮素净的粥,眼中掠过一丝诧异,随即躬身:“谢主子赏。”他并未推辞,接过碗,小口喝了起来。
待苏培盛退下,明曦重新坐回暖炕,指尖无意识地着紫貂暖手筒光滑的皮毛。那句“天寒,护膝可用”,像一颗投入冰封湖面的石子,荡开一圈微小的涟漪。
她走到多宝格前,再次取出那个装着护膝的紫檀小匣,打开。玄色的漳绒在窗外透进的微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她轻轻抚摸着那细密的银线云纹,指尖传来柔软的暖意。
窗外,寒风依旧呼啸,但墙角那抹微弱的绿意,似乎比刚才更清晰了一点。
这贝勒府的正月余寒依旧料峭,但冰层之下,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悄然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