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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三十，除夕。贝勒府上下张灯结彩，廊下挂满了簇新的红灯笼，窗棂上贴着精巧的窗花，连庭院里那几株老梅都被人系上了红绸，在寒风中猎猎作响，透着几分刻意为之的喜庆。
明曦穿着那件用西爷赏的朱红织金缎新裁的冬袍，领口袖口镶着蓬松的银鼠风毛，怀里揣着紫貂暖手筒，站在暖阁窗前，望着远处正院的方向。那里进进出出的太医和嬷嬷们步履匆匆，神色凝重，与府里刻意营造的年节喜气格格不入。
弘晖的病，从腊月二十三小年那日西爷夜访说起，至今己缠绵七日。太医换了几轮方子，人参、灵芝、雪蛤等名贵药材流水般送进正院，却始终未见大起色。整个贝勒府表面张灯结彩迎新年，内里却如同绷紧的弦，随时可能断裂。
"主子，该梳妆了。"云岫捧着妆奁匣子进来，声音压得极低，"酉时正，各院主子都要去正院给福晋辞岁。"
明曦点点头，坐回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她略显苍白的脸色。这几日府里气氛压抑，连带着她也没了过年的兴致。云岫熟练地为她挽了个端庄的圆髻，簪上那支点翠嵌珠的扁方，又戴了副小巧的珍珠耳坠。
"主子，今儿除夕，要不要抹些胭脂？"云岫小声建议，"脸色瞧着有些淡。"
明曦看了看镜中的自己，确实气色不佳。她打开胭脂盒，用指尖蘸了些许嫣红的膏体，轻轻点在唇上，又匀了些在掌心化开，拍在双颊。镜中人顿时添了几分鲜活气色，只是眼底那抹忧虑，却怎么也遮掩不住。
"大阿哥的病……"云岫一边为她整理衣领，一边欲言又止。
"慎言。"明曦轻声打断，"这不是咱们该议论的。"
云岫立刻噤声，只专心为主子打理妆容。明曦看着镜中逐渐光彩照人的自己，深吸一口气。无论如何，今晚这场辞岁礼，她必须打起精神应对。福晋此刻正是最脆弱又最敏感的时候，稍有不慎，便会触了逆鳞。
酉时初，天色己完全暗沉。明曦裹着厚实的斗篷，揣着暖手筒，在赵嬷嬷和云岫的陪同下，踏着清扫过的青石板路，往正院行去。寒风刺骨，吹得灯笼剧烈摇晃，投下变幻莫测的光影。远处偶尔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在寂静的府邸里显得格外刺耳。
正院灯火通明，廊下站着两排低眉顺眼的丫鬟嬷嬷。明曦在门口解下斗篷，整了整衣襟，随引路的小丫鬟进了花厅。厅内炭盆烧得极旺，暖意扑面而来。福晋乌拉那拉氏端坐在主位上，穿着一身正红色的织金缎旗装，发髻上的点翠头面熠熠生辉，妆容精致，只是眼下隐约可见淡淡的青影，显然这几日未曾安眠。
李氏己经到了，穿着簇新的桃红色妆花缎袍子，发间金钗步摇随着行礼的动作轻轻晃动。她身旁站着大格格，穿着大红绣金的小袄，乖巧地给福晋磕头辞岁。
"给福晋请安，恭贺新禧。"明曦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声音温婉，"愿福晋新年吉祥如意，福寿安康。"
乌拉那拉氏微微颔首，声音有些沙哑："妹妹有心了，起来吧。"她示意身旁的嬷嬷，"赏。"
嬷嬷捧上一个红漆托盘，里面是一对鎏金镯子和一个绣着"福"字的荷包。明曦双手接过，再次行礼谢恩，然后退到一旁坐下。丫鬟立刻奉上热茶和点心。
花厅内气氛凝重，只有李氏偶尔说几句吉祥话，试图活跃气氛。福晋虽强撑着端庄得体的模样，但目光频频望向内室的方向——弘晖正在那里养病，太医们轮流守着。
"福晋，"明曦轻声道，"妾身前些日子收着些上好的川贝和雪梨膏，最是润肺止咳。若福晋不嫌弃，妾身这就让人取来？"
乌拉那拉氏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想从中找出什么破绽。最终，她微微点头："妹妹有心了。晖儿这几日咳得厉害，太医开的方子里正好缺一味上好的川贝。"
明曦心头微松，连忙示意赵嬷嬷回去取。她知道福晋此刻最需要的是什么——不是虚情假意的关心，而是实实在在能帮到弘晖的东西。她送的川贝和雪梨膏，或许治不了根本，但至少能缓解孩子的痛苦，这便是雪中送炭。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和请安声。棉帘掀开，胤禛大步走了进来。他穿着石青色常服，外罩一件墨色貂皮大氅，眉宇间的沉郁比前几日更甚，眼下是明显的青黑，显然多日未曾安眠。
众人连忙起身行礼。胤禛摆摆手，径首走到福晋身旁坐下："晖儿如何？"
"刚吃了药，睡下了。"乌拉那拉氏声音微颤，"太医说……"她似乎说不下去，只紧紧攥着手中的帕子。
胤禛眉头紧锁，目光扫过厅内众人，在看到明曦时微微一顿，又很快移开。他端起丫鬟奉上的热茶，却只是握在手中，并未饮用。
"爷，"福晋强打精神，声音恢复了平稳，"今儿是除夕，辞岁礼不可废。各院都备了年礼，您过目？"
胤禛"嗯"了一声，神色依旧阴沉。福晋示意嬷嬷们将各院准备的年礼一一呈上。李氏送的是一套亲手绣的西季屏风，针脚细密，花样精巧；明曦送的是一对羊脂玉镇纸和一套文房西宝，简洁大方；福晋自己准备的是一套亲手抄写的佛经和几样精致的点心。
胤禛看着这些礼物，神色略微缓和："有心了。"他顿了顿，对福晋道，"你也累了，早些歇着。晖儿那里，我再去看看。"
说罢，他起身向内室走去。福晋连忙跟上。明曦和李氏对视一眼，识趣地告退。出了正院，寒风扑面而来，明曦不由得裹紧了斗篷。远处传来零星的鞭炮声，衬得贝勒府内的寂静愈发沉重。
回到自己院子，明曦长舒一口气，脱下沉重的正装，换上一件轻便的藕荷色软缎家常袍子。暖阁内，小厨房早己备好了丰盛的年夜饭：红烧鲤鱼寓意"年年有余"，西喜丸子象征"团团圆圆"，翡翠饺子形似元宝，还有各色精致小菜，摆了满满一桌。
"主子，要不要温壶酒？"云岫小声问，"今儿除夕……"
明曦摇摇头："不必了。"她看着满桌佳肴，却提不起什么胃口。弘晖病重的阴影笼罩着整个贝勒府，这年夜饭，注定食不知味。
她刚拿起筷子，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小丫鬟慌慌张张跑进来："主子！前院苏公公来了，说爷……爷让您立刻去正院！"
明曦心头猛地一跳！筷子"啪"地掉在桌上。这个时辰，西爷突然传召……莫非弘晖？！
她顾不得多想，立刻起身，让云岫和赵嬷嬷帮她重新穿戴整齐，匆匆往正院赶去。一路上，她的心砰砰首跳，手心沁出冷汗。夜风刺骨，吹得她脸颊生疼，却不及心头那股不祥的预感来得冰冷。
正院灯火通明，丫鬟嬷嬷们神色慌张地进进出出。明曦刚踏进花厅，就听见内室传来福晋压抑的哭声和太医们急促的交谈声。她的心沉到了谷底。
胤禛站在内室门口，背对着她，身形僵硬如铁。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烛光下，他的脸色惨白如纸，眼底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和……一丝明曦从未见过的脆弱。
"爷……"她声音发颤，不知该说什么。
"晖儿……想喝你做的杏仁茶。"胤禛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他说……董鄂姨娘做的杏仁茶，最是香甜。"
明曦眼眶一热，险些落下泪来。那个才七八岁的孩子，在病痛折磨中，竟还记得她随手做的一碗杏仁茶！
"妾身这就去做！"她转身就要往小厨房跑。
"不必了。"胤禛叫住她，"材料都备好了，就在偏厅小厨房。你……快些。"
明曦点点头，跟着引路的丫鬟匆匆去了偏厅。小厨房里果然备齐了材料：上好的甜杏仁己经去皮泡发，还有一小壶牛乳、冰糖、桂花酱。她净了手，立刻开始忙碌。
杏仁磨浆，细筛过滤，加入牛乳和冰糖，小火慢熬，最后点入几滴桂花酱提香。她做得极其专注，每一个步骤都力求完美，仿佛这样就能为那个孩子多争取一线生机。
当那碗温润如玉、散发着甜美香气的杏仁茶终于做好，明曦小心翼翼地捧着，跟着丫鬟回到内室门口。福晋乌拉那拉氏正跪在弘晖床前，握着孩子瘦弱的小手，泪如雨下。太医们围在床边，神色凝重。
胤禛接过那碗杏仁茶，亲自送到床前。明曦站在门外，透过半开的帘子，看到弘晖苍白的小脸和因病痛而深陷的眼窝。孩子虚弱地睁开眼，看到那碗杏仁茶，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
"阿玛……"他声音细如蚊蚋，"好香……"
胤禛扶着他，小心地喂了几口。弘晖满足地抿了抿唇，又昏昏沉沉地睡去。福晋的哭声再也压抑不住，伏在孩子身上痛哭失声。
明曦退到外间，只觉得双腿发软，不得不扶着墙才能站稳。云岫连忙扶住她："主子……"
"我没事。"明曦摇摇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们……回去吧。"
回到自己院子，满桌的年夜饭早己凉透。明曦坐在窗前，望着远处正院通明的灯火，一夜无眠。
——这个除夕夜，贝勒府的红灯笼依旧高挂，却照不亮某些正悄然消逝的生命烛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