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嫡女沦落,孤身入相府
雨幕如帘,将洛阳司马家祠堂的青瓦浇得发亮。
司马昭容跪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额前碎发黏在苍白的脸颊,月白襦裙下摆浸满泥水,像团揉皱的云。
"女子无才便是德。"叔父司马邮抱臂立在廊下,玄色大氅裹得严实,连眼尾都没往她这边扫,"你倒好,偷抄《孙子兵法》,还敢在族学里与男丁论策。"他指尖叩了叩腰间玉牌,"即日起,逐出司马家,三日内若再踏足,便报官论个私闯民宅。"
雨丝顺着祠堂飞檐砸下来,砸在昭容后颈,冰得她打了个寒颤。
她攥紧袖中残旧的绢帕,那是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如今边角己磨出毛边。"叔父..."她声音发颤,仰起脸时眼尾泛红,"容儿知错了...父亲病重,容儿愿守在塌前奉药..."
"够了。"司马邮甩袖转身,靴底在青石板上碾出刺耳的声响,"你爹早把家主之位传给我,还轮不到你置喙。"他顿住脚步,侧过半张脸,"让她走。"
祠堂外突然传来细碎的抽噎。
昭容这才发现,侍女小翠不知何时跪在了她身侧,素色裙角沾着泥点,正攥着她的手往前拉:"姑娘,莫要再求了...咱们回...回屋收拾些东西..."
"回?"司马邮的随从冷笑一声,甩来个粗布包袱,"早给你们收拾了,就两件旧衣裳,几吊钱。"包袱砸在昭容脚边,滚出半卷《吴子兵法》,上面字迹未干——那是她熬夜抄的。
昭容喉间发苦。
她望着那半卷竹简,雨水顺着下巴滴在字上,洇开一团墨渍。
从小到大,父亲总夸她"容儿聪慧,不输其他男子。",可自母亲病逝后,那些夸赞便像断了线的风筝,再没回来过。
如今倒好,连族叔都要把她碾碎了扔出去。
"姑娘..."小翠的手在抖,"先起来吧,雨大..."
昭容咬了咬唇,终于扶着小翠的手站起。
膝盖传来钝痛,她这才发现青石板上浸了片淡红——不知何时跪破了。
可她没喊疼,只是弯腰拾起那半本《吴子》,指尖抚过被雨水泡晕了的字迹。
"走。"她声音轻得像叹息,却比雨水更凉,"去城外破庙。"
荒庙的断梁在夜里吱呀作响。
小翠拢了拢火堆,火星子噼啪炸响,映得昭容的脸忽明忽暗。
她怀里抱着个蓝布包裹,里面是母亲的银簪、半块碎玉,还有那本被撕坏的《孙子兵法》手抄本——这是她从司马家抢出来的全部家当。
"姑娘,明日..."小翠搓着冻红的手,"咱们...咱们真要去丞相府投文书?"
昭容着银簪上的缠枝纹,那是母亲的陪嫁。
记忆突然涌上来:她十二岁那年,母亲咳得整宿睡不着,却仍握着她的手说:"容儿,你太聪明,这世道容不下聪明的女子。
但有足够能力自保之前...先要学会让人心软。"
她低头看了眼手抄本的扉页,那里有母亲用簪子刻的小字:"柔能克刚"。
"嗯。"她将银簪别在发间,火光里,那点银光像颗未落的星,"丞相府文书要识字断句,我能背《九章算术》,能抄军报不报错一个字。"她指尖轻轻划过小翠的手背,"明跟着我,我说话时...你就垂眼抹泪。"
小翠愣了愣,随即点头:"奴婢记着。"
第二日清晨,洛阳城刚泛起鱼肚白。
司马昭容站在丞相府朱漆门前,素色布衣洗得发白,却浆得笔挺。
她怀里抱着个粗布包,里面是半罐蜜枣——这是她从仅有的几吊钱中挤出一部分 买的,听门房说,丞相府的门吏爱甜口。
"文书?"门吏斜倚着门柱,手里转着根枣木棍子,"司马家的大小姐也来当文书?"他嗤笑一声,"我可听说了,你被族里赶出来时,包袱里就半本破书。"
昭容的睫毛颤了颤。
她垂眸望着自己的鞋尖,眼眶慢慢红起来,像春寒里被冻坏的杏花:"奴...奴己不是什么大小姐了。"她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只是个没处去的可怜人...若能在相府扫扫文书,端端茶盏,便...便感激不尽了。"
门吏的棍子停住了。
他望着昭容眼尾的泪,又瞥了瞥她怀里的蜜枣,喉咙动了动:"这...这事儿得主簿批..."
"那...奴就在这儿等。"昭容后退两步,站到门廊下的阴影里,"不扰大人当差。"她转头对小翠轻声道:"把蜜枣给大人,就说...就说奴没别的心意。"
小翠忙把布包递过去。
门吏接过时,指尖碰到昭容的手背——凉得像块玉。
他喉结又动了动,刚要说话,忽听身后传来马蹄声。
"祭酒?"门吏慌忙站首,"您这是..."
昭容顺着声音抬头。
只见一人骑着墨色马自巷口而来,月白深衣被晨风吹得翻卷,腰间玉珏叮咚作响。
那人生得眉如远黛,眼尾微挑,正漫不经心瞥了她一眼,像是扫过片落在地上的花瓣。
"郭军师。"门吏哈着腰,"这是来投文书的..."
"哦?"那人勒住马,目光又在昭容脸上停了停。
他嘴角勾了勾“让她先进来吧 ”,然后驱马进了相府。
昭容望着那抹月白消失在朱门后,睫毛上的泪终于落下来。
她攥紧袖中母亲的银簪,指节发白——但眼底却漫上丝笑意,像春冰初融的河。
郭嘉的马蹄声刚碾过青石板,门吏的枣木棍子便"当啷"一声垂在脚边。
他望着那抹月白消失在影壁后,又回头看了眼站在廊下的司马昭容——她眼尾还挂着泪,素衣被晨风吹得轻颤,倒真像株被雨打歪的白芷,看着就让人心软。
"郭军师都发话了..."门吏挠了挠后颈,到底把棍子往边上一靠,"你跟我来吧。
文书房在西跨院,可先说好,主簿杨大人最厌生手,你且当心着。"
昭容垂眸福了福身,发间银簪在晨光里晃出细弱的光:"奴省得。"她转头对小翠使了个眼色,小翠立刻跟上,却被门吏抬手拦住:"文书房只许当差的进,你在外头候着。"
昭容指尖微蜷,面上却浮起怯生生的笑:"是,有劳大人。"
西跨院的门槛比想象中高。
昭容抬膝跨过去时,听见屋里传来"嗤"的一声轻笑。
抬头望去,只见书案后倚着个穿湖蓝襕衫的男子,腰间玉坠上刻着"杨修"二字——正是主簿杨修。
他手里摇着便(pián)面,眼尾挑得老高:"司马家竟也沦落到派女子来搅乱朝政?"
文书房里霎时静了。
七八个文书吏要么装模作样翻竹简,要么偷瞄这边,连窗外的麻雀都噤了声。
昭容的指甲掐进掌心,面上却慢慢漫上慌乱:"奴...奴不敢妄议国政。"她绞着袖口,声音轻得像被风揉碎的柳絮,"只是被族里赶出来,实在没处去...若能给大人端端茶,抄抄文书,便...便己是天大的福气了。"
杨修的便面"啪"地拍在桌上,敲了敲案几:"福气?
文书房抄的是军报,记的是粮册,弄错一个字便是误国。"他忽然倾身向前,墨瞳里闪着锐光,"这样吧,你若能把昨日陈留郡送来的战报要点复述一遍,我便留你。"
昭容的呼吸顿了顿。
昨日她在相府外等了半日,恰好见两个文书吏抱着竹简出来闲聊——"陈留郡报说吕布残部在泗水扎营,丞相批了'速剿'二字","还有,粮道被山洪冲了半里,得另寻路径"。
这些话她当时就记在心里,此刻在脑中过了一遍,连曹操朱笔批注的位置都清晰得像刻在玉板上。
"大人..."她咬了咬唇,像是下了好大决心才开口,"昨日战报,陈留郡言吕布残部三百余人,聚于泗水南岸芦苇荡,多持短刀,无甲胄。"她垂眼望着自己的鞋尖,声音渐稳,"另,泗水支流因暴雨改道,冲毁粮道三里,需从白马津绕行。
丞相朱批在第二简末尾,写的是'剿匪事急,粮道三日内必通'。"
文书房里响起抽气声。
最边上的老文书"啪"地放下竹简:"乖乖,这丫头记性...比我这干了十年的还准!"
杨修的扇骨重重磕在案几上。
他盯着昭容,喉结动了动,眼底闪过丝不自在,却还是冷着脸:"不过是死记硬背。"
"杨主簿。"
清润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众人转头,只见郭嘉倚着门框,月白深衣沾了点晨露,手里还提着个青瓷食盒。
他扫了眼呆立的昭容,又瞥向杨修:"丞相今早说,要整理近三月的军报汇编。
你这儿...可还缺人?"
杨修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他猛地站起来,便面"唰"地展开遮住半张脸:"奉孝莫要拿我寻开心!"他狠狠瞪了昭容一眼,又对郭嘉堆起笑,"既郭军师说她行,便留下吧。"
昭容垂首福身,发顶的银簪蹭过案几,发出细响。
她能感觉到杨修的目光像根刺,扎在她后颈——可她不在乎。
她在乎的是郭嘉刚才那句话里的弦外之音:丞相要军报汇编,而整个文书房,只有她能在半日里理出眉目。
"去领笔墨。"杨修甩袖坐回案后,"别碰错了竹简,碰坏半片...你赔不起。"
昭容应了声"是",转身时正撞上老文书递来的木简。
那老人冲她挤了挤眼:"小娘子别怕,杨主簿嘴硬心软。
前日还帮曹植公子找回跑了的狸奴呢。"
她低头接过木简,指尖触到粗糙的竹纹,嘴角微微扬起。
文书房的窗棂漏进风,卷着墨香拂过她鬓角。
她能听见杨修翻竹简的动静,能听见老文书拨算盘的"噼啪",还能听见廊下小翠踮脚张望的轻响——可这些声音都像隔了层纱,她的心思早飘到了那堆尘封的军报上。
日头移到西墙时,昭容终于停下笔。
她望着案上整整齐齐码好的竹简,每卷都贴着她亲笔写的标签:"建安十二年三月·徐州剿匪""建安十二年西月·河内粮运"。
墨迹未干,在阳光下泛着乌亮的光。
"收拾得倒利落。"
冷不丁的声音惊得她手一抖。
抬头看时,杨修不知何时站在她案边,便面半掩着脸,只露出双眯起的眼:"不过...别以为会背两句话就能站稳。"他的扇尖挑起一卷竹简,"这卷里写着去年冬月乌桓犯边,丞相批了'暂避',你倒说说,为何避?"
昭容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望着杨修眼底的挑衅,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柔能克刚,但该硬的时候...要比钢刀还利。"
"乌桓犯边时,曹军主力在南征刘表。"她抬起眼,目光清亮得像秋日的溪,"若分兵北战,恐腹背受敌。
丞相'暂避',实则是等刘表归降、粮草备足,再一举平边。"她指尖轻轻抚过竹简上的朱批,"就像这卷里写的'十月反攻',正是因九月时江夏己献了三万石粮。"
杨修的扇尖"咔"地断了根竹骨。
他猛地抽回手,转身时撞翻了案上的砚台,墨汁"哗"地溅在他湖蓝襕衫上。
文书房里响起压抑的笑声,他脖颈涨得通红,却只甩下句"明日再考你",便捂着衣襟跑了出去。
昭容望着他的背影,嘴角的笑意慢慢收了。
她瞥见窗外廊下,郭嘉正倚着柱子啃蜜枣,见她望来,便举起食盒晃了晃——里面还剩半盒,泛着琥珀色的光。
"小娘子。"老文书凑过来,压低声音,"杨主簿最恨别人抢他风头,你今日可把他得罪透了。"
昭容垂眸整理竹简,指尖触到母亲的银簪,凉意顺着指尖爬上心口。
她望着窗外渐沉的夕阳,影子在青砖上拉得老长——相府的天,比司马家的阴云更浓。
可她不怕。
她怕的是...
"明日。"她轻声对自己说,"明日要更小心。"
风卷着几片桐叶扑进窗来。
昭容弯腰去捡,却在案脚发现半片被踩碎的竹简,上面隐约能看见"曹丕"二字。
她指尖微顿,将碎竹片收进袖中——这相府里的每个不经意的线索,都可能是她攀高的阶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