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敲过第三遍时,司马昭容将最后半块姜茶塞进嘴里。
辛宪英煮的茶里放了太多红糖,甜得她舌尖发颤,却刚好压下喉间翻涌的腥气——那是得知自己可能非司马血脉时,咬得太狠的唇破了。
"小翠。"她推开窗,寒风卷着雪粒子扑进来,冻得人鼻尖发红。
廊下灯笼在风里晃,将她的影子扯得老长,"把我去年做的墨绿暗纹夜行衣取来。"
正在廊下打盹的小丫鬟一个激灵,茶盏"当啷"掉在青石板上。
她跪下去捡碎片时,手指都在抖:"小姐...您要出门?"
昭容没回答,转身打开檀木匣,将母亲的银簪别在发间。
冰凉的银器贴着头皮,像母亲临终前摸她脸的手。
她又摸出袖中那封虫蛀的信笺,对着烛火看了眼"妹妹"二字,到底还是塞进贴胸的里衣。
"小姐!"辛宪英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少见的急切。
她推门时带起一阵风,月白斗篷上的雪簌簌落了满地,"我刚去前院问过守夜的老仆,西陵墓道十年前塌过半边,如今连守陵人都撤了。"她抓住昭容的手腕,指尖冷得像冰,"那密信来得蹊跷,谁知道是不是引你去的陷阱?"
昭容任她攥着,目光落在辛宪英发间那支青玉簪上——那是前日她替崔尚书解围后,对方送的谢礼,被宪英推给了她。"你说我是能翻云覆雨的昭容。"她轻轻抽回手,袖中藏着的毒针硌得手腕生疼,"可云要翻,雨要覆,总得先知道自己站在什么地方。"
辛宪英的唇抿成一道线。
她望着昭容将夜行衣罩在襦裙外,墨绿暗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像极了深潭里蛰伏的蛇。
最终她只是从腰间解下一枚青铜虎符,塞进昭容掌心:"这是我阿父调兵用的,若遇危险,捏碎它,三百羽林卫半个时辰能到。"
昭容将虎符攥进手心,触感沉得像块冰。
她最后看了眼案头摊开的《河内司马氏宗谱》,那片干枯的梅花正从纸页间飘落,像极了母亲棺椁上盖的白绫。
西陵的风比城里更冷。
昭容踩着没膝的积雪往山坳里走,靴底的绒布早被雪水浸透,冻得脚趾发木。
月光被云遮住大半,只余半枚银钩挂在树梢,照得墓碑影影绰绰,像无数只举着骨节的手。
她在第三排墓碑前停住脚。
宗谱里说"父题墓志,以彰祖德",可眼前这方青石碑上,本该刻着司马氏历代名讳的地方,只剩一片刺目的白——有人用利器将铭文刮得干干净净,连石粉都被扫得清清爽爽。
"找什么?"
低沉的男声从背后传来,惊得昭容几乎跳起来。
她旋身时袖中毒针滑出半寸,却在看清来人时僵在半空——曹丕立在两步外,玄色大氅落满雪,发冠歪了半寸,露出额角被树枝刮破的血痕。
他怀里抱着个铜手炉,却没往自己身上贴,只垂着手,目光像寒夜里的刀。
"殿下怎么会在这儿?"昭容的声音发颤,不是因为冷。
她想起晨起时案头那封密信,墨色里掺着极细的金粉——曹丕书房的墨,向来要掺金粉防蛀。
"我等你三天了。"曹丕往前走了一步,雪在他靴底发出"咯吱"声,"从你盯着宗谱发怔的第一刻,我就知道你要往这儿跑。"他忽然笑了,笑得比雪还冷,"你总说我藏着掖着,可你呢?
连自己是谁都不肯信我。"
昭容后退半步,后腰抵上冰凉的墓碑。
她望着他眼底翻涌的暗色,想起前日在御花园,他替她挡了杯毒酒,衣襟被划开道口子,露出的胸膛上有道旧疤——此刻他正扯开衣襟,那道疤在月光下泛着淡粉,像道狰狞的吻。
"我母亲是娼女。"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当年我阿父说要立我为世子,满朝老臣说'卞氏之血,怎配承大统'。"他指尖抚过伤疤,"这是我八岁时,被人推进冰湖留下的。
他们说,死了个娼女的儿子,正好清净。"
昭容的毒针"当啷"掉在雪地里。
她望着他眼尾泛红,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突然想起他总在案头摆蜜饯,想起他替她挡酒时说"昭容的手,该握笔不该握刀"。
"你说你可能不是司马家的女。"曹丕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指腹擦过她冻得通红的耳垂,"可我母亲说,真伪不过一念之间。"他的拇指轻轻按在她心口,"重要的是,你现在是谁。"
"轰——"
一声闷响惊得乌鸦扑棱棱飞起。
昭容只觉脚下一空,碎石混着雪块从头顶砸下。
她本能地去抓曹丕的手,却被他拽进怀里,玄色大氅兜头罩下。
有什么硬物擦着她后颈飞过,火辣辣的疼,耳边全是曹丕急促的呼吸:"别动!
踩住那块凸起的青石板!"
等飞石终于停下时,昭容才发现两人站在陷阱边缘。
她的手还攥着曹丕的衣襟,能清晰摸到他心跳如擂鼓。
他低头看她,发梢的雪落在她鼻尖,凉丝丝的:"下次再乱跑...我就把你锁在书房里,抄三个月《女诫》。"
昭容刚要笑,忽听山风里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她和曹丕同时转头,就见一只乌鸦从树梢掠过,爪间似乎抓着什么——等那东西落在雪地上,昭容看清了,是半片染血的信笺,字迹她再熟悉不过,正是辛宪英房里的墨香。
"小姐?"小翠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带着哭腔,"赵大人说...说有急事要见您!"
昭容望着脚边染血的信笺,又看了眼曹丕。
他正替她拍去肩上的碎石,眉目间的冷意散了大半,可她知道,这场关于真相的博弈,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