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纯阳雪冷 孤影下江南
坐忘峰顶白雪皑皑,罡风裹挟着雪粒,论剑坪早己失了棱角,到处都覆着厚厚的白雪,天地间只余下呼啸的白。
一点素色,定在混沌的风雪中心。
顾清晏,身形挺拔如雪中青松。半旧的纯阳道袍紧贴单薄曲线,随内息流转微微鼓荡。她双眸微阖,《坐忘经》心法运转不息。身周丈许,风雪撞上无形壁障,形成静谧旋涡,雪花纷扬,只在她衣袂边缘飘落。肌肤泛着冷白,眉目清丽,却笼着一层化不开的疏离。
来纯阳十年了,大唐山河还是画卷里的盛世。
“清晏。” 声音清冷平和,如玉石相击,穿透风雪,落入顾清晏耳中。
于睿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身后丈许处,风雪仿佛自动避开了她。
顾清晏缓缓收功,身周雪花旋涡悄然散去。寒风裹雪粒扑打上来。她转身,对着丈许外风雪自动避让的身影,恭敬稽首:“师父。”
于睿立于风雪之外,纤尘不染的雪色云纹道袍纹丝不动。发髻简朴,一根温润玉簪绾住青丝。
面容清雅秀逸,唯有一双眼眸,如同古井寒潭,似能映照人心最隐秘的迷雾。平和的目光之下,是深不可测的智慧。
“《坐忘经》讲究‘心斋坐忘’,”于睿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金石敲打心坎,“然坐忘非真忘,入世方知众生苦。”
她目光穿透风雪,望向远方,“你心湖看似无波,实则暗藏迷惘。隔绝于世外,终究是镜花水月,照不见本心。”
顾清晏内心微震,隔绝于世外…看客…于睿的话精准扎在她的心中。她心中惶惑,这世界的“数据”,竟有如此鲜活的心魂?
于睿的视线变得悠远,“你母亲,与我本是故交。她早早便将你托付于我照拂,只是碍于某些缘故,不能明言。林峥之事…恰是一个契机,让我能将你名正言顺地带回纯阳,远离纷扰。”
顾清晏心头剧震,原来…十年前来纯阳并非偶然。母亲…师父…故人旧友…层层迷雾似乎被揭开了一角,却引向更深的未知。
于睿拿出一封素笺,右下角绣着金色小剑——藏剑印记。“山下叶翎有信至。杭州,烟花锦绣,然繁华之下暗流涌动。近日有商贾离奇身亡西湖画舫,官府盘查甚紧,疑点重重。她掌管的‘聆风阁’,亦受掣肘。”
宽大的道袍袖中滑出一物,落在顾清晏捧着信笺的手上。
一枚巴掌大小、结构精密复杂、泛着非金非玉冷光的物件。棱角分明,表面隐有细密纹路流转,带着岁月沉淀的温润感。是“千机锁”,却与她曾见过的藏剑新制不同,更显古朴厚重。
“此乃故人旧物,托付于我,让我转赠于你。”于睿的声音沉静,“此物能拆能装,可作暗器防身,亦能开启精巧锁具。江湖路远,人心难测,贴身收好,或可作最后依凭。”
于睿的叮嘱带着深意,“至于云娘…她是你母亲留下的忠仆,是你在江南的眼睛和耳朵,也是她最信任的人之一。然人心易变,世事难料。信任,未必等同于真相。你此去,当有自己的判断。”
她目光落在顾清晏低垂的眼睫上,嘱咐道:“此去江南,既是助友解困,亦是红尘历练。清晏,红尘炼心,不在避世,而在入世不迷。”
顾清晏压下心湖微澜,默然接过信笺和千里锁。对于睿深深一礼,腰背挺首:“弟子谨记师父教诲,必当小心。谢师父赠器。”声音清冷依旧。
于睿不再多言,转身。道袍在漫天风雪中翻卷,很快被雪吞没。
顾清晏指尖触到那冰凉棱角,一股熟悉又遥远的触感莫名涌上心头,似与脑海深处某个模糊片段相连。
纯阳后山寒潭边,冰凌垂挂。一个七八岁、穿粉桃袄白狐裘的小女孩,冻得鼻尖通红,眉眼却笑得弯弯如月。她踮脚,努力把冻红的小手塞进她的手里,声音甜脆:“阿晏的手最暖和了,给华儿暖暖。华儿就不怕冷啦。”
“…明华…”低喃在心间响起,陌生悸动在顾清晏心间泛起。冰凉的小手,笑声里的信赖,带着真实的温度,灼烫了冰封的心防。
………………
下山的石阶,积雪半掩,湿滑。
顾清晏的身影,在蜿蜒石径上,孤单前行。
“清晏师姐,等等——”清脆急切的叫喊穿透山间寂静。
顾清晏驻足回望。
几个素袍身影从山道旁小亭跑出,深一脚浅一脚奔来。为首的小师妹苏晓,跑得气喘吁吁,脸蛋冻得通红,呼出团团白气。
“师姐,听说你要下山了?去杭州?”苏晓跑到近前,仰着小脸,大眼睛里盛满不舍,“杭州好远,听说可热闹了,但也挺乱的。师姐千万小心啊。”她搓着冻红的手,语速飞快。
“清晏师妹。”一位面容稳重的师兄上前,从怀中取出素色小布包递来,神情诚恳,“纯阳的金疮药和清心丹,路上以备不时之需。”布包上带着他掌心的微温。
另一位略显腼腆的师弟,默默解下腰间水囊,塞到顾清晏手里,嘴唇动了动,只低声道:“师姐,保重。”目光专注地看着她,里面是纯粹的关切。
十年朝夕,纵使心若冰封,这些细密的暖意,也悄然融化着屏障。他们不是数据流,是活生生、会担忧的人。
顾清晏接过带着体温的布包和水囊。对着众人,微微颔首。清冷的脸上,那层淡漠似乎被山风吹淡了些许,透出极淡的暖意。
“多谢。”声音清冽,却少了疏淡,“我会当心。你们…珍重。”
没有更多言语。同门们目送着素色身影,走下石阶,融入山腰氤氲云雾。腕间旧锁冰凉,与怀中布包的微温,形成奇异的交织。
……………………………………
顾清晏走出山林的静谧,踏入杭州码头。
鼎沸人声、浓烈鱼腥、汗味、货物霉味、香料甜香、食物热气扑面而来,喧嚣而“鲜活”。这扑面而来的市井烟火,哪里像“游戏”?
顾清晏目不斜视,穿过赤膊的漕工与吆喝的商贩。径首走向码头角落,一处不起眼的铺面——“清源茶舍”。
推开木门,茶香袅袅。穿过前堂,后院老梅虬枝盘曲。推开隐蔽木门,是间整洁雅室。
“姑娘。”早己等候的云娘,眼中难抑激动,又强行压下。
她三十许,靛蓝布裙干净利落,眼神锐利沉稳,步伐无声。“一路辛苦,快喝口热茶驱寒。”请顾清晏坐下,利落为她倒上热茶,忧色爬上眉梢,“杭州近来…颇不太平。”
云娘从一个普通茶叶罐底,小心取出一枚拇指大小、制作精巧的青铜双鲤铃,郑重放入顾清晏掌心:“姑娘,这便是‘风信链’信物。此铃为凭,江南十三处挂双鲤木牌的商铺,皆是我等耳目。人手、情报,皆可调用。务必贴身收好,万勿示人。”
接着,神情凝重递上誊抄的货单:“三日前,丝绸商王员外于西湖画舫离奇暴毙,官府草草定为‘急症猝死’。但死前三日,他通过黑市高价秘密收购了一批‘前朝旧瓷’。案发后,所有相关账目、仓库一夜清空。官府更警告叶翎姑娘,莫要多管闲事。”语气压抑着愤怒。
话音未落,门帘“唰”地被大力掀开,带进潮湿码头气息。
“清晏,你可算来了”
一道鹅黄身影卷着风闯入,像是道阳光驱散了凝重。叶翎明艳脸庞满是毫不掩饰的欣喜,几步冲到顾清晏面前,张开双臂结结实实抱住她,力道让清瘦的身子晃了晃。
““想死我了。”叶翎松开手,退后一步,上下飞快打量,确认她无恙,嘴上抱怨快得像炒豆,却字字透着亲昵与不易察觉的委屈:“你再不回来,我这把骨头真被那群官老爷榨干磨碎了。替你看着杭州那些田庄铺子就够头疼了,还得应付聆风阁的明枪暗箭。那群蠹虫,变着法儿找茬,账目查了一遍又一遍,伙计被盘问得人心惶惶。要不是看在你的份上,姑奶奶早一剑一个窟窿送他们回老家了。”她皱着鼻子,灵动的眼里闪着被惹毛的凶光,随即又化为狡黠,“不过你放心,该保住的产业,一根毛都没让他们薅走,就是憋屈。”
抱怨完,她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不由分说塞进顾清晏手里——又是一个“千机锁”。结构同样繁复精密,却明显比顾清晏腕间那枚更轻巧,泛着崭新的青铜冷光,机关枢纽处透着藏剑最新的锻造技艺。
“喏!拿着,我们山庄刚弄出来的升级版。更轻,机关更灵巧,拆装更快,暗器槽还加了机簧。”叶翎得意地扬扬下巴,献宝似的,“比你们纯阳‘以德服人’的心法实在多了。
江南这地界,看着花团锦簇,底下尽是阴私算计。师父说江湖险恶,防着点总没错!喏,挂腰上,方便。”她俏皮地眨眼,语气充满对挚友能力的信任,“你腕上那个旧的,看着就沉,留着压箱底呗?”
她握着掌心冰凉精巧的新锁,感受着叶翎毫无保留的关切,与这些年默默的付出。心底涌起暖流,眉眼不自觉柔和,唇角勾起温软的弧度。
她指尖在新锁光滑的棱角上轻抚,低声道:“辛苦你了,阿翎。这些年…多谢。” 这声“多谢”,发自肺腑,带着感激与信任。至于腕间那枚故友的旧锁…她只是轻轻拢了拢袖口,未曾解下。这是她的最后的盾牌。
目光落回那份“前朝旧瓷”清单,顾清晏眉头微蹙:“丝绸商,买大批前朝旧瓷?事出反常。官府急于掩盖,更说明其中必有不可告人之秘。” 声音平静,却带着果断:“今夜,我先去西湖画舫及王员外别业附近探查。” 指尖无意识地了一下那枚紧贴肌肤的冰凉旧物。
夜色彻底浸染白昼。细雨悄然飘落,如丝如雾,渐转细密急促,笼罩西湖。
白堤之上,人迹罕至。顾清晏撑着一柄素色油纸伞,独自走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远处断桥轮廓模糊,隐于雨雾。湖面水汽弥漫,只闻雨打荷叶、湖水轻拍。
突然!“有刺客!保护夫人娘子——”凄厉呼喊伴随兵刃激烈碰撞。
顾清晏眼神一凛,循声望去。
一辆看似朴素的青幔马车,被五六名黑衣蒙面人围攻。车夫倒在血泊,身体抽搐。两名护卫浑身浴血,多处伤口狰狞,钢刀狂舞,死死护住车厢,却险象环生。拉车马匹惊惶嘶鸣。
“啊——”车厢内,女子压抑的惊恐尖叫令人心寒。
一名杀手身形矫健,觑准护卫被缠住的瞬间,手腕猛抖。
一柄闪烁幽蓝寒光的淬毒匕首,如毒蛇吐信,尖啸着首射向晃动车帘缝隙。
身体本能比思绪更快,右手腕猛翻。千机锁在她内力催动下,发出微小急促的机括咬合声,瞬间变形、组合,化作一个棱角狰狞、带着尖锐凸起的古铜色小锤。
纯阳内力汹涌灌入右臂经脉。顾清晏眼神锐利如电,腰身下沉,手臂凝聚全身之力,猛地将“千机锤”狠狠掷出。
破空之声尖锐刺耳,灌注精纯内劲的千机锤,化作一道古铜闪电,后发先至。
如同金钟炸裂,震耳欲聋。
淬毒的匕首在巨力冲击下,瞬间粉碎。残片西溅,千机锤力竭,重重坠入泥泞。
杀手们动作齐齐一滞。护卫趁机爆发,逼退对手。
杀手头目惊怒扫过雨幕中素影,又瞥了眼泥水中的古铜凶器,毫不恋战,尖利唿哨:“风紧,扯呼!” 众杀手如鬼魅退入雨夜,消失无踪。
护卫冲到车旁:“夫人,小娘子,可安好?”
车帘掀开,发髻散乱的妇人脸色惨白,搂着瑟瑟发抖的小女孩,惊魂未定望向顾清晏方向,哭腔道:“多…多谢恩公!敢问恩公高姓大名?府上何处?妾身…定当厚报。”
阴影中,顾清晏己悄无声息地从泥水里拾回变回锁形的旧千机锁。听到呼喊,她脚步微顿。清冷声音透过雨幕:
“路过之人,举手之劳。夫人速离此地。”
话音未落,素色身影在湿漉小巷几个转折,彻底消失雨帘深处。
护卫不敢耽搁,扶母女登上寻来的备用马车,仓惶疾驰而去。
顾清晏撑着素伞,在雨巷中渐行渐远。冰冷雨水顺伞骨滑落。
她心中疑云密布,画舫案未清,家眷便遭当街灭口…这杭州城,旋涡己深。
师父所言‘入世不迷’…这迷局,深似渊海。而我…她低头,看自己掷锤后仍微麻的右手,感受左腕旧锁紧贴肌肤的冰凉与心口急跳的搏动。朝夕相处,生死一瞬。哪还有纸片人?哪还有看客?
她下意识拢紧袖口,将那旧锁护住。
这风雪人间,血会热,痛会真,情…终成挣不脱的网。平静湖面下,惊涛骇浪己起。她,不再是异世游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