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杭州城地下。
幽绿的磷火灯笼挂在壁上,勉强照亮“鬼樊楼”的轮廓——一个藏在巨大废弃盐仓地底的洞穴里。
顾清晏扮作一个面色蜡黄的落魄茶商,粗布衣裳还带着尘土。叶翎紧跟在她身后,一身短打,眼神警惕地扫视西周,像个沉默的护卫。她们沿着湿滑的石阶往下走,深入这地底的世界。脚下是凹凸不平的石板,头顶是粗粝、低矮的拱顶,上面凝结着水珠。
这里所谓的“摊位”,不过是就地摆放的破木板、旧席子,或者干脆是在干燥些的地面上铺块布。货物五花八门,散发着诡异的气息。
生锈的砍刀、淬着暗蓝或幽绿光泽的袖箭、甚至有还有几把造型怪异的折叠弩。武器摊摊主是个独眼龙,一只浑浊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来往人群,粗糙的手指下意识地着一把匕首的刀柄。
杂货摊上,破碎的古董碎片(真假难辨)、脏污的珠宝首饰、成捆散发着劣质药草和动物腥臊味的“药材”。其中不乏蛇干、晒干的蛤蟆、甚至还有几瓶浑浊的液体贴着“忘忧散”、“活命水”的潦草标签。一个干瘦的老头缩在摊位后,对一切询问都报以含糊的嘟囔。
又一个相对“干净”的角落,坐着一个穿着稍显体面,但明显浆洗过度的长衫中年人。面前摆着一小叠纸墨笔砚。招牌很简单粗暴:“代笔书信,打听消息(价高)。叶翎脚步微顿,低声道:“这里的消息贩子,嘴里的真话最多占三分,但很贵。”顾清晏瞥了一眼招牌,眼神微冷。
穿短打劲装的,有宽袍大袖的,更有面带凶戾,还有的阴鸷藏锋,腰间大多鼓鼓囊囊。三五成群,流里流气,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落单的人。
角落里蜷缩着几个衣衫褴褛、眼神麻木的人,面前摆着几件破烂家什或一个小包袱。
也有几个全身裹在深色斗篷里的人,如同行走的影子,健步如飞,迅速消失在黑暗的甬道拐角。
交易时刻意压低的讨价还价声、挑衅的粗鲁叫骂声、角落里的窃窃私语、偶尔爆发出的短促咳嗽或压抑呻吟。
头顶拱岩渗出的水滴,“哒、哒、哒”地落在石板上的凹坑里,敲打出让人烦躁的节奏。
顾清晏能感受到无数道目光,从各个方向扫过来,带着评估、猜疑、探究,甚至是不怀好意。这里的空气中,刺鼻的烟草味,混杂着劣质酒气、体臭,还有若有若无的咸腥铁锈味。
顾清晏微微蹙眉,压低声音问身边的叶翎:“这地方…什么来路啊?阴森得紧。名字也怪,‘鬼樊楼’?”
叶翎目光扫过西周,高耸破败的砖石墙壁上面,模糊的“官盐”印记在磷火下若隐若现。她同样压低声音,语速很快,带着本地人的熟稔:“前朝留下的老盐仓,地上部分早废弃了。当年为了藏盐,地下掏得很深,后来盐仓迁走,便彻底荒废了。
几十年前地龙翻身,西边那片还塌过,压死过两班盐丁。打那以后,地面没人敢沾了,嫌晦气。地下这些掏空的仓室,反倒成了各路‘神仙’的窝。耗子打洞,越钻越深。江湖上管这儿叫‘樊楼’,后来叫顺口了,就成了‘鬼樊楼’。官府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不闹到明面上,懒得管这烂泥塘。”
“樊楼?”顾清晏对这个称呼有点印象。她知道历史上,北宋都城东京的樊楼。但此樊楼非彼樊楼。
“嗯,”叶翎点头,下巴朝前方黑黢黢的深处一点,“指的就是这种见不得光的地下黑市,专干脏买卖的地方。杭州城里,这儿最大,也最‘鬼’。”
顾清晏了然,不再多问。目光锁定洞穴深处一个破旧药柜后面缩着的干瘦汉子——獐头鼠目,眼神滴溜溜乱转,正是目标“毒牙张”。
她们按武明华的点拨(“谁最怕贡茶出问题?”),加上聆风阁的情报,锁定了这个专营违禁药物的黑市掮客。他很可能经手过掺入贡茶的五石散。目标明确:拿到毒茶样本,最好还有源头账簿。
顾清晏凑近药柜,声音沙哑:“掌柜的,有提神的‘猛料’么?量大,门路稳。”她话里暗示指向贡茶。
“毒牙张”小眼睛精光一闪,随即又缩回去,搓着手,一脸为难:“这货…咳,风声紧呐,不好弄,不好弄啊…”
话音未落,地窖入口方向突然传来刺耳声响!
铜哨声!厉喝!
“官府查缉!闲人回避!”
几个穿着杭州府衙差役服饰的汉子冲了进来,目标明确,首扑“毒牙张”的摊位!领头的班头一脸横肉,眼神凶狠。
“毒牙张”怪叫一声,抓起药柜上一个灰布包袱就想溜走。
“拿下!人赃并获!”班头狞笑。
差役们如狼似虎扑过去,不仅抓“毒牙张”,更有意无意地散开,隐隐将顾清晏和叶翎也围在了中间。刀鞘撞在腰间的闷响清晰可闻,几道冷硬的目光锁定了她们。这架势,分明是要连“买家”一起端了。
叶翎捏紧袖中短剑,绷紧身体。顾清晏心往下沉。硬拼?暴露身份。束手就擒?功亏一篑。官府的人,来得也太“巧”了!会是谁呢?
冰冷的刀锋几乎要贴上顾清晏的衣袖。
就在这时,人群后面一阵骚动。一个穿着绸缎长衫、额头冒汗的精明壮汉,带着两个不起眼的随从,费力地从人群外围挤了过来。他脸上堆着笑,对着那横肉班头连连拱手:
“哎哟。王班头,王班头!息怒,息怒啊!误会,天大的误会!”
王班头一愣,看清来人,脸上的凶悍收敛了几分,带着点疑惑:“刘…刘管事?您老怎么钻这耗子洞来了?”
刘管事(聆风阁杭州城明面上的掌柜,其实是武明华的外围棋子)掏出手帕擦汗,指着顾清晏和叶翎,凑近王班头低声下气的说道:
“王班头,误会,真是误会!这两位,是我家娘子远房的表亲!头一回来杭州,想贩点茶叶糊口,不懂规矩,被这黑心烂肺的掮客,”他说着狠狠剜了“毒牙张”一眼“给诓骗了!您说这…我家娘子最是心善,听说表亲误入了歧途,急得首上火!这不,紧赶慢赶让小的来寻人!可不能真让她们吃了官司,污了名声啊!您多担待,多担待!”
刘管事说得情真意切,手上动作更是利索。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极其自然地塞进了王班头的袖子里。他声音压得更低:“一点茶水钱,给兄弟们压压惊。我家'郎君',前几日还和刺史…咳,品过新茶呢。”
王班头捏了捏袖袋,脸上肌肉抽动几下,皮笑肉不笑地挥挥手:“行吧…既然是刘管事家的亲戚…那就算了!不过这黑心贩子,”他指着被按在地上捆成粽子的“毒牙张”,“人赃并获!带走!”
差役们呼喝着,一把夺过“毒牙张”死命抱着的灰布包袱。
混乱推搡间!
刘管事带来的一个随从(灰衣卫甲),像是被人群猛地撞了一下,一个趔趄,正好撞在抱着包袱的差役身上。
“哎哟!”包袱脱手飞出!
另一个随从(灰衣卫乙)眼疾手快,“帮忙”去接!可手一滑,包袱“啪”地掉在地上,散开了。几包药粉滚出来,还有一本用油布裹着的、又旧又破的账簿!
灰衣卫乙“手忙脚乱”地捡起账簿,往包袱里塞。昏暗绿光下,没人看清他指尖微动——账簿里夹着的几页写满密语的纸,被无声无息抽走,同时,一本外观几乎一样的空白册子塞了回去。快得像影子滑过。
包袱很快被差役抢回去,重新裹好。王班头骂骂咧咧的,押着骂不绝口的“毒牙张”和“赃物”,带着人撤了。鬼樊楼里只剩下惊魂未定的低语声。
刘管事长长的舒了口气,抹了把汗,转向顾清晏和叶翎,脸上堆满后怕:“哎哟喂,两位娘子受惊了,受惊了。这鬼地方不是人待的,快!快随老奴离开!”
顾清晏和叶翎交换一个眼神,压下满腹惊疑,跟着刘管事匆匆离开这阴森地穴。外面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
三人钻进车厢。车轮碾过湿漉漉的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声响。
刘管事这才从自己袖子里,小心地抽出那几页微微汗湿、写满诡异符号的纸张,恭敬地递给顾清晏:
“我们娘子吩咐,此物或对顾道长有用。”他顿了顿,模仿武明华的语气,声音平稳,“娘子还说:‘樊楼鬼火,难照真容,账目虚实,需细辨盐漕旧痕。’”
顾清晏心头一震,接过那几页滚烫的纸。
同时,坐在角落的那个撞人的灰衣卫甲(此刻面容普通,毫无特色),默默递过来一个冰凉小巧的锡罐:“那人摊位上,真正的‘猛料’样品。”
毒茶样本,也到手了!
顾清晏捏紧锡罐和账簿纸页,指节微微发白。官府刁难,黑市险恶,眼看功败垂成…却在绝境边缘,被武明华的人,用一场如此“巧合”、如此“合理”的戏码,轻描淡写地化解了。
不仅脱困,还拿到了最核心的证据!整个过程,武明华甚至没有露过一面。这份算无遗策、翻云覆雨的手段,让她后背发凉,又像溺水者抓住了浮木,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
“她…怎么知道?”叶翎的声音带着惊叹,打破了车厢里的沉默,“时间、地点,连官府的人会来…都算准了?还有那账簿…那手‘掉包’…”她摇摇头,“清晏,这位娘子…好厉害啊。”
顾清晏没说话,只是更用力地攥紧了那几页纸。武明华的身份,像一团浓得化不开的迷雾,神秘莫测。但这迷雾深处透出的力量,却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吸引。
马车停在聆风阁后门。刘管事把顾清晏和叶翎送回暖阁后,便躬身告退,回了聆风阁前院。
推开暖阁房门,桌上多了一样东西。
一个素净的白瓷小药瓶,瓶身温润。旁边压着一张素笺。笺上寥寥数字,清雅秀逸:
“凝玉膏,舒筋活络。夜深露重,安。”
笺尾,一个极小的墨点,形似将绽未绽的寒梅花苞。
顾清晏拿起药瓶。瓶身触手生温,揭开一丝缝隙,清冽的药香散出。右臂在鬼樊楼被推搡时撞到的隐痛,左肩那道旧伤,似乎都在这无声的关怀里,悄然舒缓。
她想起在兰院时,武明华独自凭窗时,眼底那抹不易察觉的疲惫与…依赖?再看看眼前这及时的援手,细心的赠药。无论她是谁,这份默默守护的力量,如此真实,如此可靠。
顾清晏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将锡罐小心放好,摊开那几页浸染了黑市污浊气息的账簿纸。
油灯下,顾清晏凑近细看。上面用扭曲的暗语记录着数次“青芽”(五石散代号)交易的时间、数量。接收标记刺入眼帘:
“癸亥三号仓”。
接收人的代号,更是让顾清晏血液瞬间凝固:
“老西漕”。
“癸亥三号仓?老西漕?”顾清晏的声音肃然绷紧。林峥,当年化名正是“林西漕”!癸亥年案!“毒茶案…果然缠着‘癸亥案’!”她指尖点着那冰冷的代号,“‘老西漕’…是在模仿林叔?还是…另有其人?”
窗外,夜色浓得化不开。
顾清晏毫无睡意。她着温润的白瓷药瓶,眼神却盯着在账簿页上那两个:“癸亥三号仓”、“老西漕”。武明华布下的网到底有多大?她的能量,她的心思,像这无边的夜,深不见底。
但顾清晏知道,她就在身后。
那神秘带来的微末不安,被这强大而无声的支撑稳稳压住。
“癸亥仓…老西漕…”顾清晏眼神锐利起来,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划过这两个词,留下淡淡的水痕,“管你们藏了什么魑魅魍魉。有你在暗处…我定把你们揪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