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杜府朱漆大门在晨雾中吱呀洞开。
司马昭容踩着满地未化的雪,袖中那方帕子被攥得发皱——帕角绣着的并蒂莲,是母亲留给她的最后一针。
"姑娘,到正厅了。"小翠的低语裹着寒气钻进耳际。
昭容抬眼,见杜夫人正倚着檀木屏风,鬓边那支点翠步摇在晨光里泛着幽蓝,和昨日她在库房翻出的旧账册里画的分毫不差。
"昭容见过夫人。"她福身时裙裾扫过青石板,扫过跪在脚边的司马婉儿——这女子从进府门起就在抖,此刻连牙床都磕碰出声响。
杜夫人端起茶盏抿了口,茶雾漫过她微挑的眼尾:"听闻你带了个姑娘来?"
昭容退后半步,露出身后的婉儿。
晨光透过窗棂斜斜切进来,正照在婉儿额角那粒朱砂痣上——和她从前镜中见的自己,像得连痣的位置都分毫不差。
"夫人可识得这位姑娘?"昭容的声音甜得像蜜,尾音却带着细不可闻的刺。
杜夫人放下茶盏,目光在婉儿脸上逡巡。
昭容注意到她指尖在案几上轻轻叩了三下——这是昨日她让辛宪英送来的信里,特意提到的杜夫人旧习。
当年司马夫人与杜夫人同游上林苑,见杜夫人因花刺扎手,便教她用叩桌三下缓解疼痛。
"从未见过。"杜夫人的声音清清淡淡,却像块冰砸进沸水。
婉儿突然扑过去,指甲抠进青石板缝里:"夫人!
我是司马家二姑娘,去年中秋还同您在丞相府赏过桂花!
您说我穿月白衫子像...像..."
"像司马家的嫡女。"昭容接得极快,"可司马家的嫡女,去年中秋在南阳替父亲抄《孙子兵法》。"她蹲下身,指尖捏住婉儿后颈——那里有块淡褐色的胎记,是昨夜王甫带人查出来的,"真正的司马二姑娘,后颈该有块朱砂印,是她母亲生她时落的胎记。"
婉儿的哭声突然哽在喉间。
昭容站起身,袖中帕子己被汗浸透,却仍笑得柔柔弱弱:"妹妹还想否认吗?"
"我...我是受人指使!"婉儿突然拔高了声音,泪水混着鼻涕糊在脸上,"司马邮大人说只要我扮成您,偷到丞相府的密信,就许我良田百亩...求夫人救命,求昭容姐姐救命!"
正厅门"哐当"一声被推开。
曹丕裹着寒气进来,玄色大氅上的雪粒簌簌落在地上,在青砖上融成小水洼。
他扫了眼瘫在地上的婉儿,又看向杜夫人:"夫人可知,司马邮上月往丁仪旧部送了三车锦缎?"
杜夫人的茶盏"当啷"磕在案几上。
昭容看见她眼底浮起冷光——丁仪当年帮曹植争储,害得杜夫人最疼爱的曹林被禁足三月。
"赵咨。"曹丕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剑。
门外立刻走进个灰袍中年男子,捧着卷黄绢跪到昭容脚边:"回太子,经查司马婉儿本名柳玉娘,乃颍川柳氏旁支,五年前因赌坊欠债被卖入勾栏,半月前被司马邮以百金赎出,专习模仿之术。"他展开黄绢,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柳玉娘的卖身契、与司马府仆役的往来书信,"这是大理寺的查案记录。"
昭容伸手接过,指尖划过那些墨迹未干的字:"难怪能与我容貌相似——原是花了大价钱请的妆师。"她转身对杜夫人福了福,袖底的帕子终于松开,"多谢夫人替昭容澄清。
当年母亲与夫人的金兰契,昭容始终记着。"
杜夫人盯着她手中的黄绢,突然笑了:"司马家的女儿,倒比那些须眉更有手段。"她抬手指向婉儿,"拖去偏厅,本夫人要亲自问她,司马朗还许了什么好处。"
两个粗使婆子上来架人,婉儿像条被踩住尾巴的蛇般挣扎:"昭容姐姐!
我知道错了!
您不是最会可怜人么?
您说过..."
"我可怜的,从来是真可怜人。"昭容打断她,声音软得像春日里的柳梢,"你这样的...倒让我想起后院那只偷食的猫——偷的时候多欢,被抓住时叫得就该有惨。"
婉儿的尖叫被门扉截断。
曹丕走到昭容身侧,袖中摸出块糖塞进她掌心——是她前日说过爱吃的桂花糖,还带着他体温的余温。
"司马邮的眼线名单。"昭容将糖收进袖袋,另一只手递上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赵咨查了七日,这些人明里是丞相府的文书,暗里每月初一都去司马府领月钱。"
曹丕接过名单扫了眼,唇角勾起抹极淡的笑:"明日早朝,我会让崔琰去查。"他的拇指轻轻蹭过她手背,声音低得只有两人听见,"你今日,比昨日更像只小狐狸。"
昭容垂眸笑,耳尖却悄悄红了——这是他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同她说话。
日头偏西时,婉儿被押上囚车。
昭容站在街角茶棚里,看她披头散发地缩在草堆上,突然提裙走过去。
"姐姐。"她伸手抚过婉儿发顶,像从前抚过府里那只老花猫,"这一路,可要当心些。
大理寺的牢里...可没司马府的甜汤。"
婉儿突然抬头,眼里全是血丝:"你会后悔的!
司马邮他...他还有..."
"驾——"狱卒甩响马鞭,马蹄声淹没了后半句。
昭容望着囚车消失在巷口,指尖轻轻敲了敲茶盏边沿——和杜夫人叩桌的节奏分毫不差。
"姑娘,该回府了。"小翠捧着狐裘过来,"方才门房说,有个穿灰衣的人塞了封信在门缝里。"
信是用碎纸片拼成的,墨迹深浅不一,却写得清清楚楚:"小心身边人。"
昭容捏着信站在廊下,月光漫过她发间的银簪。
风卷着几片残雪掠过她肩头,她望着院角那株老梅树——前日还未开花,此刻竟有两朵红梅破了苞,在夜色里红得像血。
"去把赵咨请来。"她对小翠笑了笑,指尖将信纸揉成一团,"再让人把今日的茶盏收好了,明日...该换新的了。"
更鼓声从远处传来,敲过第八下时,昭容听见后堂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她侧耳听了听,转身回屋时,袖中那方绣着并蒂莲的帕子,在月光下泛着幽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