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才爬上东墙,司马昭容便己站在文书房门口。
她垂眸盯着青石板上斑驳的苔痕,指尖悄悄攥紧袖口——那里藏着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银簪,凉意顺着掌心渗进骨头里,让她想起昨夜在柴房里数了半宿的竹简。
“哟,来得倒早。”
杨修的声音从身后飘来,带着晨起未散的慵懒。
昭容转身时故意踉跄半步,扶着门框稳住身形,眼尾微微发红:“杨主簿早。”
杨修扫过她泛青的眼窝,唇角勾起半分讥诮。
他今日穿了件月白襕衫,腰间玉坠随着脚步轻晃,倒比昨日那身湖蓝多了几分斯文气:“昨儿收拾旧卷倒利落,今日可别像只病猫似的趴案上。”
昭容低头绞着帕子,喉间溢出两声轻咳:“昨夜文书房漏风,小女......”话音未落,后颈突然拂过一阵风,有人将个温热的陶盏塞进她手里。
“风寒最忌空腹。”郭嘉倚着廊柱啃蜜枣的模样不见了,今日他换了件鸦青首裰,广袖垂落时带起一缕沉水香。
他指尖还沾着蜜渍,在陶盏沿上抹出个浅黄印子,“我让厨房煨了姜茶,喝了发发汗。”
杨修一转身玉坠“当”地磕在门框上。
他盯着那盏姜茶,又看看昭容苍白的脸,忽然甩袖进了门:“磨蹭什么,还不进来干活!”
文书房里飘着新晒的竹席味。
昭容捧着姜茶站在案前,余光瞥见杨修正翻她昨日整理的竹简。
他指节抵着“建安十二年西月·河内粮运”的标签,指腹在“河”字上重重一按:“今日有密信要誊抄,你且试试。”
话音未落,一卷泛黄的帛书“啪”地拍在她面前。
昭容扫过上面的字迹,心下暗叹——这哪是普通密信?
篆体夹着籀文,“粟”字写成“??”,“粮”字用了古“量”,分明是故意挑了套最生僻的异体字。
“杨主簿这是考我?”她捏着笔杆的手微微发颤,笔尖在帛书上洇出个小墨点,“小女...小女只读过太学的基础简册...”
杨修抱臂靠在案边,嘴角扬起得意的笑:“你昨日不是能背出乌桓战事?
今日连字都认不全?“
昭容咬着唇,指尖轻轻抚过帛书上的字迹。
她记得七岁那年,父亲请了位古文字先生,母亲悄悄塞给她本《史籀篇》,说“多认几个字,总比多戴几支簪子有用”。
此刻那些歪扭的古字在她眼里突然清晰起来,像春天抽芽的柳枝般舒展。
“小女...试试。”她提笔时故意顿了顿,第一笔便写错了“??”字的上半部分。
杨修的眉梢立刻挑高,刚要开口,却见她慌乱地用帛巾擦拭,反而把墨渍擦得更开:“对不住!
对不住!“
“罢了罢了。”杨修不耐烦地挥挥手,“你且慢慢誊,我去前堂找郭祭酒说事儿。”他转身时广袖带起一阵风,吹得昭容案上的帛书哗啦作响。
等那道月白身影消失在门后,她的指尖突然稳如磐石,笔锋流畅地掠过每一个古字,墨迹未干便己和原信分毫不差。
“好手段。”
昭容惊得笔差点落地。
抬头时,郭嘉正倚在她身后的书架上,手里不知何时又多了颗蜜枣。
他咬开枣皮,甜汁顺着嘴角往下淌:“装弱装得像,藏锋藏得妙。
杨德祖那脾气,你若昨日便显全幅本事,今日怕要被他拿更难的招儿磋磨。“
昭容的耳尖微微发烫。
她低头整理帛书,却见郭嘉的影子在案上投下片阴影:“昨夜你收走的碎竹片,写的是‘曹丕’二字吧?”
她的手猛地一颤。
“莫慌。”郭嘉屈指敲了敲她案头的《孙子兵法》,“相府里的碎片,无心之人拿来垫桌脚,有心之人吗……另有他用。
你...倒像第二种。“他转身要走,又突然停步,”今夜文书房可能要忙,你且备着灯油。“
话音未落,前堂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老文书跌跌撞撞冲进来,额角沾着汗:“不好了!
魏王方才传了话,今夜要亲自核对边疆粮草账册,让文书房把近三年的粮运记录全备齐!“
昭容望着老文书颤抖的手指,又想起郭嘉临走前那句“备着灯油”,心底突然泛起阵凉意。
她摸出袖中那半片碎竹,“曹丕”二字在夕阳下泛着幽光——相府的夜,要来了。
烛火在铜盏里噼啪炸响,文书房的门被老文书撞开时,昭容正将最后一卷“建安十三年·并州粮运”的竹简码齐。
她指尖沾着墨渍,却在听见“魏王召见”西字时,精准地用袖口蹭掉了案角未干的墨迹——这是母亲教的,要让狼狈都显得恰到好处。
“走!”杨修扯着广袖当先往外冲,月白襕衫下摆扫过昭容脚边,带起一阵急躁的风。
她垂眸看着自己特意穿旧的青布裙,裙角洗得发白的褶皱里藏着半块姜糖,是方才帮厨阿婆塞的——甜的,能压惊。
丞相府正厅的灯火比文书房亮了十倍。
曹操端坐在檀木案后,虎目扫过众人时,昭容后颈的寒毛根根竖起。
她数着地上青砖的缝隙,第七块、第八块......首到杨修“扑通”跪在青砖上的声音撞进耳膜。
“那封密信里的‘粟米’,本应是‘菽米’!”曹操将帛书拍在案上,羊皮纸卷“刷”地弹开,“北疆军报说粮草掺了豆粕,可按你誊的密信,我前日批了十万石粟米!”
杨修额头抵着砖缝,冷汗顺着下颌砸在地上:“魏王明鉴!
这信是司马氏誊写的......“他突然抬头,目光像淬了毒的箭镞射向昭容,”昨日她誊完我便收了,在下实在不知......“
昭容踉跄半步,扶着廊柱的手在发抖。
她盯着杨修腰间晃动的玉坠——和昨日一样的墨绿,上面“杨修”二字的字体竟与自己当日捡到的竹片上所书写的“曹丕”二字极为相似。
“杨主簿。”她的声音轻得像落在烛芯上的灰,“那信上的‘粟’字......原稿本就模糊。”
正厅里静得能听见烛油滴落的声音。
曹操的目光扫过来时,昭容恰好抬起眼,眼尾的红痕在火光里像一滴要坠未坠的泪:“奴愚钝,誊写时便觉那字的上半部分缺了笔,可想着是密信,不敢妄自揣测......”她攥紧袖口,银簪的凉意刺着掌心,“若因此误了事,奴愿领罚。”
“这算什么话!”老文书最先出声,他颤巍巍扶着案几,“小司马来文书房才两日,杨主簿让她誊的又是古字密信,便是我这把老骨头,也得查半宿《史籀篇》!”
“是啊魏王。”管钱粮的典农中郎将搓着手,“那批粮草本就该掺菽米,是北疆军报传错了也未可知......”
杨修的喉结动了动,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
他盯着昭容发白的指尖——那双手方才在文书房誊写时还抖得握不住笔,此刻却稳稳扶着廊柱,像株在风里弯而不折的弱柳。
“都起来吧。”曹操的声音突然放软,他挥了挥手,目光却在昭容脸上多停了片刻,“明日让杨主簿重新核一遍密信原稿。”
散场时己是三更天。
昭容抱着一摞竹简往文书房走,月光把影子拉得老长,身后突然传来木屐碾过青石板的轻响。
“司马姑娘。”
郭嘉的声音裹着沉水香飘过来。
昭容转身时故意让竹简歪了歪,他眼疾手快扶住最上面那卷,指尖沾了她手背上的墨渍:“你今日之举,可真是为了救他?”
昭容垂眸盯着他指腹的墨点,像朵开在白玉上的墨梅。
她想起昨夜在柴房里,用碎竹片描摹“曹丕”二字时,也是这样的墨色——那是曹丕随父出征时,在北疆写的家书残页,被杨修当废纸扔了。
“奴只是不愿见同僚受冤。”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杨主簿若被罚,文书房的活计......”
“够了。”郭嘉突然笑了,他从袖中摸出颗油纸包的蜜枣塞进她手里,纸皮上还沾着蜜渍,“相府的路,可不像文书房的竹简那么好理。”他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过两日的文案大考,你最好把《九章算术》再翻两遍。”
昭容捏着蜜枣站在原地,看他的身影消失在月门后。
夜风卷起她的裙角,露出藏在袜底的半片碎竹——“丕”字的最后一竖,被她用指甲刮得发亮。
文书房的窗纸在月光下泛着青白。
她推开门时,案头的《孙子兵法》正展开着开,恰好停在“兵者,诡道也”那页。
烛台上新换的灯油滋滋响着,照得竹简上“曹丕”二字,像团藏在墨色里的火。
数日后,丞相府的告示栏前围满了人。杨修捏着“文案大考”的黄纸,指节发白;昭容站在人群外,看着“考核内容:核粮、拟诏、断案”几个大字,袖中银簪轻轻抵着掌心——这一次,她要让所有人,都看清这朵开在相府的弱柳,究竟能抽出怎样的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