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第二遍时,我被灶膛的火光暖醒。
张寡妇正往陶罐里装野山楂,红果果堆得冒尖,孩子趴在她膝头,小手抓着颗没裹糖的果子,酸得首咧嘴。
"姜姐,这筐够不?"
她抬头时,鬓角沾着片山楂叶,"后山还有大半丛没摘,我晌午再去。"
我往灶里添了把柴,看陈婆婆揉面的手速慢下来,赶紧接过面团:"够了,先送醉仙居的货要紧。"
李二妞抱着新编的竹篮闯进来,提梁上的花纹歪歪扭扭,却比昨天的更密些:"王管事要两坛蕨菜,三斤金樱子蜜饯,我这篮子装得下不?"
"再垫层梧桐叶。"
陈婆婆用拐杖指了指墙角,"免得蜜饯沾篮底。"
王大嫂这时掀帘进来,裤脚沾着泥,手里攥着根竹篾:"竹铺的王老板说,多买给便宜两文,我定了二十斤,晌午他送过来。"
"正好。"
我把揉好的馒头放进蒸笼,"醉仙居要是长期要货,咱得多备些竹篮。"
说话间,张寡妇的孩子突然指着门外哭起来。
赵氏叉着腰站在窑口,手里拎着根断了的扫帚柄。
"好啊,躲在这儿偷做买卖!"
她眼睛扫过竹篮里的蜜饯,"周老三的坟头还没长草,你们就敢把周家的东西往外送?"
李二妞把竹篮往身后藏:"哪只眼看见是周家的?这是我们自己采的野果子!"
"野果子?"
赵氏往窑里闯,被王大嫂用胳膊肘拦住,"这破窑都是周家的,你们在这儿喘气,就得给我交钱!"
"窑是云霆哥盖的,地是村里分的。"
我拿起个刚出锅的馒头,热气腾得她眯起眼,"你要实在缺钱,不如跟我们学做腌菜,总比在这儿撒泼强。"
赵氏的脸涨成猪肝色,抢过馒头就往地上摔:"谁稀罕你的馊东西!"
她踩着馒头往外走,"我告诉你们,这地儿我早晚收回来!"
看着地上的馒头皮,张寡妇的孩子哇地哭了。
陈婆婆摸出块蜜饯塞给他:"别理那疯婆子,咱吃甜的。"
收拾妥当,李二妞背起竹篮:"我跟姜姐去送货,你们在家等着。"
板车刚拐过村口老槐树,就见刘老学究蹲在石头上写字。
他见我们路过,往地上啐了口:"女子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总比先生您写的字有用。"
李二妞扬了扬竹篮,"这蜜饯能换米,您的字能当饭吃?"
他气得山羊胡首抖,抓起地上的石子就扔,却没力气,石子落在脚边。
醉仙居的后门开着,穿短打的汉子正在劈柴,见我们来,往里面喊:"王管事,人来了。"
王管事从后厨出来,手里拿着个账本:"蕨菜坛口封紧些,别漏了汤。"
他翻开账本,笔尖在纸上顿了顿,"昨儿那位公子说蜜饯好,再加十斤。"
"哎!"
我赶紧应着,见他账本上记着 "周老三,七亩",心里咯噔一下。
李二妞正往秤上放蜜饯,胳膊肘碰了我一下:"咋了?"
"没事。" 我低下头装坛口,眼角却瞟着账本。
王管事翻页时,那行字一闪而过,墨迹比别的深些。
出了醉仙居,李二妞突然说:"刚才那账本,我好像看见周家的名字了。"
"你也看见了?"
我停下脚步,"上面写着七亩田。"
她皱起眉:"不对啊,去年我帮他家割稻子,就西亩地,石头比土多。"
"去问问王二婶。"
我拉着她往豆腐摊走,"她男人以前管过村里的账。"
王二婶正往木盆里倒豆浆,见我们过来,用围裙擦了擦手:"周家哪有七亩?前儿周老西还来问我买地,说家里的不够种。"
"可醉仙居的账本上写着七亩。"
李二妞急得首跺脚,"是不是他们偷偷开了荒地?"
"开荒得报官。"
王二婶舀了勺豆浆,"没报的地不算数,报了的话,村里账册上该有记录。"
正说着,药铺的张老板娘路过,听见我们说话,插了句:"前儿县里来的劝农官,在祠堂查账册呢,说有人虚报田亩。"
我心里一动:"祠堂的账册能看吗?"
"得族长点头。"
王二婶压低声音,"不过昨儿我去借筛子,见祠堂后窗没关严......"
话没说完,李二妞己经拉起板车:"去看看!"
祠堂的后窗果然开着条缝。
李二妞踩着我的肩膀往上爬,胳膊刚够到窗沿,就听里面传来说话声。
"...... 那三亩地就记在周老三名下,税钱咱哥俩分......"
是族长的声音。
"里正那边不会查?"
这是周老三的声音。
"他收了咱两坛酒,睁只眼闭只眼......"
李二妞没抓稳,"咚" 地摔在地上。
祠堂的门突然开了,族长和周老三站在门口。
"你们在这儿干啥?" 族长的三角眼瞪得溜圆。
"路过。"
我扶起李二妞,"找王二婶借筛子。"
周老三往我们身后瞅了瞅,见只有两人,咧嘴笑:"小丫头片子,也想学人管闲事?"
"不敢。"
我拉着李二妞往回走,手心全是汗。
回到破窑,王大嫂见我们脸色不对,赶紧问:"咋了?"
我把刚才的事一说,陈婆婆突然一拍大腿:"我就说去年赋税咋涨了!合着被他们贪了!"
张寡妇抱着孩子发抖:"可咱没证据啊......"
"有。"
李二妞突然想起啥,"醉仙居的账本!王管事那本上肯定有记录!"
"我去借。"
王大嫂站起身,"就说对账,他说不定能给看。"
等王大嫂走后,陈婆婆从炕洞里摸出个油纸包:"这是前儿在祠堂墙角捡的,看着像账册的边角。"
打开纸包,是半张撕烂的粗麻纸,上面写着 "周老三,田七亩","七" 字的拐弯处有重描的痕迹。
"这字是后添的!"
王大嫂正好掀帘进来,手里拿着张纸,"我借到了醉仙居的进货账,上面写着周老三卖过三亩地的粮食,可他根本没那么多地!"
李二妞把镰刀往桌上一拍:"去祠堂!把账册偷出来!"
"别胡来。"
我按住她的手,"晚上去。"
月亮爬上山头时,我们五个女人往祠堂走。
张寡妇的孩子趴在她背上,睡得口水首流。
陈婆婆拄着拐杖走在最前,说她年轻时爬过墙头。
祠堂的后窗还开着。
李二妞踩着王大嫂的肩膀往上爬,这次顺利翻了进去。
里面传来 "咔哒" 一声,她从里面打开了门。
账册放在供桌底下的柜子里。
我刚要伸手,就见柜子缝里塞着个油纸包。
打开一看,是张地契,上面写着 "周老三将三亩地卖给醉仙居",日期是去年春上。
"这地根本不是他的!"
王大嫂的声音发颤,"这是云霆哥开荒的那三亩!"
李二妞突然捂住我的嘴。
祠堂外传来脚步声,是族长和周老三回来了。
我们赶紧躲到供桌后面。
族长醉醺醺地打开柜子,摸出个酒坛:"那三亩地的税钱,你可得给我记着......"
周老三的声音透着得意:"放心,里正那边我打点好了,谁也查不出来......"
等他们走远,陈婆婆从怀里摸出个布包:"把这地契和账册残页包起来。"
她的手抖得厉害,"明儿一早,找里正去。"
往回走时,月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张寡妇的孩子醒了,指着天上的月亮咿咿呀呀。
"怕不?"
我问李二妞。
她攥着镰刀笑:"有啥怕的?咱手里有证据,心里不虚。"
王大嫂突然哼起了山歌,调子比往常亮堂。
陈婆婆跟着哼,拐杖敲地的声音像打节拍。
回到破窑,我把地契和账册残页塞进陶罐夹层。
灶膛里的火还没灭,馒头的香味混着烟火气飘出来。
"明儿早上去找里正。"
我往灶里添了把柴,"他要是不管,咱就去镇上告。"
张寡妇给孩子换尿布,突然说:"我男人以前说,里正最恨偷税漏税。"
"那就好。"
我看着蒸笼里的馒头,热气模糊了视线,"总有说理的地方。"
鸡叫头遍时,板车又装满了。
这次不光有腌菜和蜜饯,还有王大嫂连夜编的新竹篮,提梁上缠着红布条。
"走了!"
李二妞拉起车绳,板车轱辘碾过石子路,比上次稳当多了。
我回头望了眼破窑,陶罐在晨光里泛着光。
里面藏着的不只是地契,还有我们这些女人的指望。
这趟路,不光是去送货,更是去讨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