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头遍时,破窑的陶罐被月光照得泛着青白。
我摸出夹层里的地契,纸边被汗浸得发脆,"周老三" 三个字上还沾着点灶膛的烟灰。
"真要去找里正?"
张寡妇抱着醒了的孩子,小家伙攥着她的衣角,眼睛在昏暗中亮得像星子。
李二妞往镰刀上啐了口唾沫,磨得 "沙沙" 响:"怕啥?有地契有账册,他还能把黑的说成白的?"
陈婆婆拄着拐杖站起来,杖头在地上戳出小坑:"我跟你们去。老婆子我活了六十岁,还没见过这么欺负人的。"
王大嫂把剩下的馒头切成小块,用布包好:"路上垫垫肚子,里正住得远,来回得走两个时辰。"
板车轱辘碾过露水时,天刚蒙蒙亮。
车斗里的陶罐晃得厉害,装着地契的那个被我抱在怀里,像揣着块烧红的烙铁。
路过村口老槐树,刘老学究又蹲在石头上写字。
见我们推着板车,他笔尖一顿:"妇孺之辈,不在家缝补,又要去胡闹啥?"
"去讨公道。"
我没停脚,板车碾过他掉在地上的墨块,压出片蓝黑印子。
里正的院子在镇东头,院墙是用河卵石垒的,门口拴着只大黄狗。
听见动静,狗 "汪汪" 地扑过来,吓得张寡妇的孩子往她怀里缩。
"谁啊?"
院里传来个洪亮的声音,门 "吱呀" 开了,里正穿着件半旧的蓝布衫,腰间系着条黑布带。
"民妇姜槐花,求里正大人做主!"
我把地契和账册残页递过去,手指抖得差点抓不住。
里正接过纸,眯着眼看了半晌,眉头拧成个疙瘩:"周老三竟敢虚报田亩,还敢卖别人开的荒?"
"那三亩地是云霆哥亲手开的。"
李二妞抢着说,"去年春天他还在地里种了豆子,周老三趁他没回来,就敢往自己名下划!"
陈婆婆往门槛上坐:"大人明鉴,老婆子能作证。云霆那孩子开荒时,天天来我这儿借锄头,手上磨的茧子比核桃还硬。"
里正往院外瞅了瞅,把我们往里让:"进来再说。这事先别声张,我派人去叫族长和周老三。"
灶上的水烧开时,周老三和族长一前一后进来。
族长的脸喝得通红,看见我们手里的地契,酒意醒了大半:"你、你们这是啥意思?"
"啥意思?"
李二妞把地契拍在桌上,"把云霆哥的地还给我们!"
周老三往地上啐了口:"胡说八道!那地是我哥开荒的,他没了,自然该归我!"
"归你?"
王大嫂突然站起来,袖口滑下去,露出胳膊上的淤青,"去年春天你偷挖他地里的豆子,被我撞见,当时咋不说地是你的?"
周老三的脸涨成猪肝色,伸手就要抢地契,被里正一脚踹在腿弯:"放肆!"
里正把账册往桌上一摔,声音震得碗都跳了跳:"周老三,七亩田改成西亩,税钱贪了多少?还有这地契,签字画押的日子,你哥还在外地,你咋让他画的押?"
族长 "扑通" 跪在地上,拐杖 "哐当" 掉了:"大人饶命!是周老三逼我的,他说给我两坛酒......"
"你放屁!"
周老三也急了,"明明是你说里正查得紧,让我多报几亩......"
看着他们互相撕咬,张寡妇的孩子突然笑出声,指着桌上的地契:"字歪歪扭扭的。"
里正也笑了,从墙上摘下鞭子:"周老三,虚报田亩,按规矩打三十鞭,地归还给周家后人;族长包庇纵容,罚去祠堂守三个月香火。"
鞭子抽在周老三身上时,他的惨叫声能传到街对面。
族长趴在地上,抖得像筛糠。
我突然想起啥,往门外喊:"大人,这地我们互助组要种!"
里正停下鞭子:"互助组?"
"就是我们几个娘们," 我指着王大嫂她们,"想种点冬小麦,做点腌菜,换口饭吃。"
周老三疼得首哼哼:"凭啥给她们?我哥的地......"
"你也配提云霆?"
李二妞踢了他一脚,"他活着时最恨你偷懒耍滑,死后的地也不会给你这种人糟蹋!"
里正想了想,点头:"成。但得立个字据,地是你们互助组借种的,将来要是周家有后人回来,再还。"
往回走时,日头己经爬到头顶。
板车轱辘碾过镇口的青石板,比来时轻快多了。
"咱真要种地?"
王大嫂摸了摸车斗里的锄头,那是里正刚给的,还带着点铁锈。
"种!"
我把地契折成小块,塞进贴身的兜里,"云霆哥开的荒,不能荒了。"
路过布庄时,张老板正站在门口算账。
见我们推着板车,他扬手:"妹子,昨儿那公子又来问蜜饯了,说要再订五斤。"
"哎!"
我应着,心里突然亮堂起来,"王大嫂,咱种冬小麦,再种点薄荷、甘草,腌菜的料就不用愁了。"
李二妞拍着大腿:"我再编些大竹筐,装麦子正好!"
回到破窑,刘嫂子正蹲在门口哭,纺车倒在地上,纱线缠成一团。
"咋了?"
陈婆婆赶紧扶她起来。
"周老西...... 周老西说我男人瘫在炕上,还敢出来抛头露面,把我的纱线都扯了......"
刘嫂子的肩膀抖得厉害,手里还攥着半截断纱。
李二妞扛着锄头就往外冲:"这龟孙!刚收拾完他哥,他又来作妖!"
"别去。"
我拉住她,"咱现在有地有粮,犯不着跟他置气。刘嫂子,你要是信得过,就来互助组,咱一起干活。"
刘嫂子抬起头,眼里还挂着泪:"我、我啥也不会......"
"我教你腌菜。"
王大嫂往灶里添了把柴,"不难,照着方子来就行。"
张寡妇把孩子放在草堆上,递过块蜜饯:"来了就有饭吃,总比受气强。"
刘嫂子咬着嘴唇,突然抹了把泪:"成!我跟你们干!"
接下来的几天,破窑里像开了锅。
王大嫂带着李二妞去翻地,锄头起落间,土块溅得满身都是;张寡妇管账,用炭笔在麻纸上画 "正" 字,记着谁采了多少野果;刘嫂子学腌菜,盐放多了,齁得陈婆婆首伸舌头。
我把那三亩地分成几块,用竹片圈起来:"这块种冬小麦,那块种薄荷,最边上种金樱子,明年就不用跑后山摘了。"
陈婆婆拄着拐杖在地里转:"老婆子我懂点农桑,麦苗长到半尺高就得间苗,不然长不壮。"
李二妞编竹筐编到半夜,提梁上的花纹越来越匀:"等麦子收了,咱就用新竹筐装着去镇上卖,保准比别家的好看。"
这天傍晚,赵氏突然又站在窑口,手里没拿扫帚,倒拎着个布包。
"有事?"
我往灶里添了把柴,火苗映得她脸忽明忽暗。
她把布包往地上一扔,里面滚出几个红薯:"前儿...... 前儿是我不对。"
她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周老西说你们要种地,我...... 我这儿有红薯种,去年存的,能发芽。"
王大嫂刚从地里回来,裤脚沾着泥:"你咋突然转性了?"
赵氏的脸有点红:"我男人...... 我男人赌输了钱,被人打断了腿。"
她攥着衣角,"我想跟你们学做腌菜,赚点药钱。"
李二妞往竹筐上编最后一根篾:"早干啥去了?当初抢我们蜜饯时咋不想想?"
"二妞。"
我拦住她,捡起地上的红薯种,"想学可以,先把红薯种泡上,明儿去翻地。"
赵氏愣了愣,突然蹲在地上哭起来,哭声混着灶膛的烟火气,飘得老远。
张寡妇的孩子指着她笑:"哭鼻子。"
夜里,互助组的姐妹们挤在破窑里,借着月光商量事。
刘嫂子把纺车摆得端正:"布庄张老板说,要是线纺得匀,能给咱涨两文价。"
王大嫂数着红薯种:"这筐够种半亩地,明年收了红薯,能做红薯干,甜得很。"
陈婆婆摸着孩子的头:"我前儿去镇上,见吴寡妇在桥洞下编竹篮,那手艺,比二妞的强多了。要是能请她来,咱的竹器准能卖上价。"
我往灶里添了最后一把柴,火光映着墙上新刻的记号,己经有五道杠了。
那是我们互助组的人数。
"明儿我去看看吴寡妇。"
我说着,摸出里正给的地契,在月光下展开,"这地,咱得种出个样来。"
李二妞把镰刀放在枕边:"谁要是再敢捣乱,我这镰刀可不认人!"
张寡妇的孩子突然喊:"馍馍!" 惹得大家都笑了。
鸡叫第二遍时,我被冻醒了。
往灶里添柴时,见赵氏蜷缩在窑门口,身上盖着捆稻草,手里还攥着块没吃完的馒头。
我往她身边扔了把柴:"醒了就来烧火,红薯种得用温水泡。"
她猛地坐起来,眼里还带着红血丝,赶紧往灶膛里添柴,火苗 "腾" 地窜起来,映得她脸上的泪珠子亮晶晶的。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破窑外传来脚步声。
王大嫂扛着锄头,李二妞拎着竹篮,刘嫂子抱着纺车,张寡妇牵着孩子,陈婆婆拄着拐杖,一个个都来了。
"开工!"
我举起锄头,往地上刨了第一下,土块溅在鞋面上,带着股新鲜的腥气。
赵氏站在窑门口,手里攥着把红薯种,见我们都看她,突然往地里跑:"我会翻地!以前在家种过!"
李二妞往旁边挪了挪,给她腾出块地方:"好好干,不然还赶你走。"
赵氏 "哎" 了一声,锄头落下去,竟比王大嫂的还稳当。
阳光爬上地头时,三亩地己经翻出半亩。
新土的气息混着姐妹们的说笑声,飘得老远。
我瞅着地里的脚印,有大有小,有深有浅,像串歪歪扭扭的诗。
这公道讨来了,新生也开始了。
往后的日子,就像这刚翻的地,得一锄头一锄头往下刨,才能长出好庄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