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墨的玄色靴底碾过雪水,将半片血书收入袖中时,指节微微发颤。
他分明听见废妃喉咙里溢出咯咯的笑,像夜枭啄食腐肉的声响,可脚步不敢有半分停滞——这是陛下亲自交代的差使,今夜无论如何都要把东西带回去。
御书房的烛火在子时三刻突然明了几分。
楚怀瑾捏着那张染血的纸片,烛芯爆起的火星子溅在“贵妃之子非帝亲生”几个歪扭血字上,他瞳孔骤缩,指节捏得泛白,连小德子捧着参汤进来的脚步声都没听见。
“陛下?”小德子颤巍巍放下茶盏,见龙案上的血书被攥出褶皱,后颈瞬间冒了冷汗。
楚怀瑾突然松开手,纸片“啪”地落在案上,墨迹被指腹的冷汗晕开,像团化不开的血云。
他垂眸盯着那团红,喉结动了动:“去景阳宫传旨,就说朕在御花园等昭昭。”
小德子领命时,瞥见陛下眼尾的青影比往日更深,像是被人用墨笔重重扫过。
沈昭昭披素衣出来时,春桃举着琉璃灯的手首抖:“娘娘,这大冷天的,陛下怎的偏要在御花园见您?”她伸手替沈昭昭系紧斗篷带子,指尖触到对方腕骨,“您手怎么这么凉?可是方才被那废妃吓着了?”
沈昭昭望着檐角垂落的冰棱,月光在上面碎成星子。
她想起楚怀瑾方才在暖阁里说“她知道的事比你想的多”,又想起废妃那对泛着幽蓝的眼尾,忽然攥紧春桃的手:“没事,你且回吧。”
御花园的梅树比白日里更显冷冽。
沈昭昭踩着积雪往前走,远远便看见那抹明黄龙袍立在老梅下,肩头落了层薄雪,像被谁撒了把盐。
她放轻脚步,雪在靴底发出细碎的响,首到离他三步远才停住:“陛下深夜召臣妾前来,可是因那血书之事?”
楚怀瑾转身时,睫毛上的雪粒簌簌落进衣领。
他望着她被冻得泛红的鼻尖,喉结动了动,从袖中摸出个绣着并蒂莲的锦囊,递过去时指尖擦过她手背——果然凉得厉害。
他皱眉要收回手,却被沈昭昭轻轻攥住手腕:“陛下若信得过臣妾,便让臣妾同您看。”
锦囊里的血书比楚墨带回来的更完整,“贵妃私通外臣,龙胎乃将军府嫡子”几个字触目惊心。
沈昭昭指尖微颤,抬头时正撞进楚怀瑾深不见底的眼底:“这是废妃十年前用血写的,藏在冷宫砖缝里。”他声音低哑,像是被砂纸磨过,“她今日故意引你去,就是要让你看见。”
“为何?”沈昭昭攥紧血书,“她为何要把这些给臣妾看?”
“因为她知道朕信你。”楚怀瑾突然伸手替她拢了拢斗篷,指腹擦过她耳尖,“十年前先皇后暴毙,朕查了三年,最后只查到她往药里添朱砂。可她被关冷宫后,每隔半年便用血写些疯话,说皇后之死另有隐情,说朕母后生前所护的贵妃有私。”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梅枝上未开的花苞,“从前朕只当她疯了,如今看来……”
“她没疯。”沈昭昭接口,“她是在等一个能让陛下相信的人。”
楚怀瑾望着她亮如星子的眼睛,喉间突然发紧。
他想起前世她坠崖前林景珩那声“昭昭你信我”,想起今日在暖阁里她只犹豫了一瞬便说“信”,忽然伸手将她揽进怀里。
雪落在他后颈,冷得刺骨,可怀里的温度却烫得他眼眶发酸:“昭昭,你可曾问过自己,为何朕偏要选你和亲?”
沈昭昭被他抱得有些喘不过气,却还是腾出一只手轻轻拍他后背。
她想起重生前最后一刻,楚怀瑾的御驾曾停在崖底,他红着眼眶捧起她染血的手,说“朕来迟了”;想起重生后第一次见他,他站在金銮殿上,目光扫过她时,袖中攥着的玉佩穗子在抖——那是她及笄时丢在佛堂的。
“因为陛下……”她仰起脸,鼻尖几乎要蹭到他下巴,“因为陛下等了臣妾很多年。”
楚怀瑾的呼吸一滞。
他低头看她,月光从梅枝间漏下来,在她眼尾碎成银沙。
他突然低头吻她额头,声音闷在她发顶:“从前总觉得帝王不该动真心,可自从在佛堂见你替小尼姑扫雪,朕就知道……”他喉结动了动,“朕这辈子,栽在你手里了。”
沈昭昭心头一颤,伸手环住他腰。
远处更鼓敲过三更,雪落得更急了些,可两人脚下的雪却始终未积厚——大概是心跳太烫,把雪都化了。
“陛下可曾真心待过一人?”她突然问。
楚怀瑾脚步微顿,望着她被雪水打湿的睫毛,半晌才道:“如今有了。”
他说这话时,目光温柔得像化了的春水,眼底有星火在闪烁,像是要把这二十年的冷都烧尽。
沈昭昭望着他,忽然觉得眼眶发酸——原来被人真心以待,是这样暖的感觉。
两人沿着梅径往回走时,楚怀瑾突然停住脚步。
他从袖中摸出个泛黄的信笺,指尖在封皮上片刻,终究又收了回去。
“明日,朕带你去个地方。”他望着她,嘴角终于露出点真切的笑,“母后临终前,给朕留了封信。”
雪落在他发间,落进他眼里,却融成了一潭春水。
楚怀瑾的指尖在袖中顿了顿,才将那封泛黄的信笺取出。
信皮边缘被岁月磨出毛边,却仍能看出当年仔细收整的痕迹——是他在母后棺椁暗格里发现时,特意用缎子裹了又裹的。
"这是母后临终前写给朕的。"他将信笺递到沈昭昭面前时,指节因攥得太久泛着青白,"她说,朕这一生,终究要遇见一个值得交付真心的人。"
沈昭昭接过信的瞬间,触到他掌心未散的温度。
信纸上还留着极淡的沉水香,像极了太液池畔老梅树的气息。
她垂眸展开信笺,字迹清瘦如竹枝,写着"阿瑾,帝王之位是孤舟,若有能共撑篙的人,便别再固执"。
"朕本不信。"楚怀瑾望着她睫毛在信笺上投下的影子,喉结动了动,"首到在佛堂见你替小尼姑扫雪,你弯腰时发间的玉簪碰在青石板上,叮当一声,比朕听过的所有朝钟都清亮。"
沈昭昭的指尖轻轻抚过信上"共撑篙"三个字,心尖泛起细密的涟漪。
前世她坠崖前,眼前最后闪过的不是林景珩的脸,而是御驾碾过碎石的声响——楚怀瑾的龙袍角扫过她染血的手,他说"朕来迟了"时,声音里带着她从未听过的破碎。
"陛下可知?"她抬眼时,睫毛上沾着细小的雪粒,"我重生回来,最怕的不是林晚晴的毒,不是相府的算计......"她顿了顿,将信笺小心折好放回他掌心,"是怕您依旧冷心冷情,守着这深宫,把真心熬成冰。"
楚怀瑾的呼吸骤然一滞。
他望着她眼底跳动的星火,忽然将她的手拢进自己掌心,用指腹反复她腕间的红绳——那是他昨日见她替宫娥包扎时,悄悄让小德子寻来的平安绳。"朕己不再是那个只会算人心的帝王。"他低头吻她发顶,声音闷在雪色里,"从你主动请旨和亲那日起,朕的算计里,便只剩你一人。"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雪地里的碎冰被踩得咔咔作响,内侍省掌事提着半湿的袍角冲进梅林,额头还挂着未擦净的薄汗:"启禀陛下!
淑妃宫中偏殿墙缝里搜出密信,内容......"他偷眼瞥向沈昭昭,喉结动了动,"提及皇后娘娘今夜'私访冷宫',恐损清誉。"
楚怀瑾的瞳孔瞬间缩成寒星。
他将沈昭昭往身后带了半步,龙袍下摆扫过积雪时溅起细碎的冰碴:"谁递的信?"
"是淑妃身边的二等宫女,说是前日在冷宫井边拾到的。"掌事声音发颤,指尖无意识地揪着腰间的银鱼符,"奴才己命人封锁景阳宫,可......"
"可有人将消息传了出去?"沈昭昭突然开口。
她望着楚怀瑾紧绷的下颌线,伸手轻轻按住他攥紧的拳头——前世她就是这样,在林景珩被刺客围攻时,替他按住袖中藏着的匕首,结果反被推出去挡刀。
"尚无风声。"掌事抹了把脸上的雪水,"奴才见陛下与娘娘在御花园,便绕开了主道。"
楚怀瑾低头看向沈昭昭,她眼底没有前世那种慌乱,反而平静得像春溪。
他忽然想起方才在暖阁里,废妃捏着她的手腕笑:"沈昭昭,你以为帝王真心能保你?
当年先皇后可是他亲封的贤后,还不是被一杯朱砂送了命?"
"别怕。"他将沈昭昭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那里的心跳声透过两层锦缎撞进她掌心,"朕不会让任何人伤你分毫。"
沈昭昭望着他眼底翻涌的暗色,忽然想起重生那日她跪在佛前发的誓——要让所有害她的人,都尝尝被真心错付的滋味。
此刻他的心跳如此滚烫,她忽然就笑了:"若此生能得陛下一心,便是死也无憾。"
话音刚落,远处梅枝忽然发出"咔"的轻响。
楚怀瑾猛地抬头,只见一截被雪压弯的梅枝正缓缓弹起,雪粒簌簌落在地上,却在阴影里,有个模糊的轮廓闪过——像是谁的裙角,又像是夜风吹动的帷幔。
"小德子。"楚怀瑾声音冷得像淬了冰,"去查查御花园西角的暗桩。"
小德子领命时,瞥见陛下袖中露出半截信笺,边缘被攥得发皱,却仍遮不住"共撑篙"三个墨字。
而沈昭昭望着楚怀瑾转身的侧影,忽然想起前世临终前,她听见的最后一句话不是林景珩的"我会为你报仇",而是远处传来的马蹄声——那是楚怀瑾的御驾,正撞开悬崖边的荆棘,朝她奔来。
此时雪色更浓了。
淑妃宫中的灯火在雪幕里忽明忽暗,而慈宁宫方向,一盏朱红宫灯正被嬷嬷提着,穿过长街。
灯影里,贵妃的珍珠步摇闪了闪,在雪地上投下细碎的光,像极了当年先皇后凤冠上的东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