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三,慈宁宫暖阁里炭火烧得正旺,鎏金香炉飘出的沉水香混着案头雪梅的清冽,漫得满殿都是融融暖意。
贵妃今日穿了件赤金蹙金绣的翟衣,鬓边斜插一支东珠步摇,正扶着太后的手笑:“今日是臣妾的生辰,难得太后和陛下都肯赏脸。皇后妹妹快坐,这主位原就是给你留的。”她眼尾扫过沈昭昭腕间那串翡翠念珠——正是太后昨日赏的,指甲在锦缎上掐出一道细痕。
沈昭昭刚在楚怀瑾下首坐定,殿外便传来银铃轻响。
八个西域舞姬踩着波斯地毯鱼贯而入,腰间金铃随着旋舞叮当作响。
为首的舞姬头戴珍珠璎珞,眼尾画着靛青的斜红,正旋到殿心时,突然踉跄一步,脖颈重重撞在鎏金烛台上。
“啊——!”随侍的宫女尖叫起来。
楚怀瑾的手指在案几上轻叩两下,殿内立刻安静如空。
沈昭昭看着那舞姬额角渗出的血珠,又瞥见她身侧半倒的青铜香炉——炉灰里竟混着几星青灰色的细末,与殿中沉水香的暖甜截然不同。
“传太医院。”楚怀瑾声音冷得像腊月的风,目光扫过贵妃时,后者正捂着心口作惊吓状,“还有,查这香炉里的香料。”
太后扶着紫檀拐棍向前探了探身:“这香气...倒比平日冲了些。”她鼻尖动了动,“昭昭,你素日管着六宫,可知道这是什么香?”
沈昭昭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前世林晚晴也曾用类似的手段——在她的妆匣里放蛊虫,偏巧被太子撞破,最后反说她意图谋害储君。
那时她只知道哭,如今...她抬眼时目光清亮如星子:“回太后,这是臣妾新换的合香,掺了些西域的乳香。许是火候没调好,倒让太后不适了。”
她话音刚落,那晕过去的舞姬突然发出一声呻吟。
沈昭昭眼角的余光瞥见贵妃的指尖在袖中动了动,像是要拍案,又生生收住。
她不动声色地捏了捏楚怀瑾的掌心——这是他们私下约定的暗号,意为“我需要查证”。
楚怀瑾的拇指在她手背上轻轻蹭了蹭,算作回应:“皇后去看看吧。”
沈昭昭扶着青璃的手起身,经过舞姬身边时,故意踉跄一步,袖中帕子恰好扫过香炉。
等走到偏殿,她立刻展开帕子——帕角沾着的青灰末子,正泛着诡异的幽蓝。
“去御药房拿新的沉水香,要最快。”她压低声音对青璃道,“再让人把这帕子送去暗卫处,就说查西域奇毒。”青璃领命刚要走,她又补了句,“记得把原香炉里的灰收干净,半粒都别剩。”
等沈昭昭再回到殿中时,太医院的人己经到了。
为首的王院正擦着冷汗:“回陛下,这舞姬是中了迷魂散。此药产自西域,闻多了会幻听幻觉,重则失心疯。”他说着偷瞄了眼贵妃,“不过...看这剂量,倒像是有人故意...”
“王院正慎言!”贵妃突然拔高声音,帕子拍在案几上,“今日宴请的都是宫眷,谁会带这等邪物?难不成是...有人想借机陷害皇后?”她的目光像两把刀,首戳沈昭昭的眉心。
殿内霎时安静得能听见炭盆里火星爆裂的轻响。
安嫔攥着帕子欲言又止,淑妃的位子空着,倒显得格外刺目。
沈昭昭望着贵妃鬓边晃动的东珠,突然想起前世她被推进乱葬岗时,林晚晴鬓边戴的也是这样的东珠——原来这对表姐妹,连害人的路数都如出一辙。
“贵妃娘娘这话说的。”楚怀瑾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烟模糊了他的眉眼,“迷魂散要混在香里,总得有人能接近香炉。今日这殿里的人,谁最常往皇后宫里送香?”
贵妃的脸瞬间白了。
她昨日才让贴身嬷嬷给坤宁宫送了十盒新制的合香,原想着借沈昭昭的手把毒香带进慈宁宫...
沈昭昭看着贵妃攥紧的指尖,突然轻笑一声。
她伸手替楚怀瑾整理了下袖口的金线云纹,声音清清淡淡:“贵妃娘娘多虑了,这香料...原是御膳房新进的。”
殿外的雪不知何时又下大了,扑在窗纸上沙沙作响。
贵妃望着沈昭昭眼底的笑意,后颈突然泛起一层冷汗——她分明记得,御膳房上个月才被她安插了三个心腹...
“啪”的一声,楚怀瑾的茶盏重重落在案几上。
他垂眸时眼尾的红痣像滴凝固的血,扫过贵妃时,声音比殿外的雪还冷:“传御膳房主管。”
御膳房主管被带上来时,膝盖刚触到金砖便抖如筛糠。
他额角的汗混着殿内的暖气往下淌,声音发颤:“陛下明鉴,小的昨日确实送了新制的合香去慈宁宫,可那是...是淑妃娘娘亲自传的话!”
贵妃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她原以为沈昭昭会顺着御膳房这条线查到自己安插的人,却不想这女人竟像条滑不溜手的鱼,转眼就把火引到了淑妃身上。
偏生那主管说的“淑妃传的话”像根钢针刺进她耳里——淑妃是她最得力的棋子,昨日正是她让淑妃去御膳房“督办”新香的。
“淑妃呢?”太后的拐棍重重磕在地上,“方才还见她坐在这里,这会子倒躲起来了?”
话音未落,殿门被推开条缝。
淑妃扶着宫女的手踉跄进来,鬓边的珍珠步摇歪在耳后,裙角沾着雪水。
她一眼看见跪在中央的御膳房主管,瞳孔骤缩,声音带着哭腔:“太后,臣妾方才去更衣了,不知出了什么事——”
“淑妃妹妹可认得这个?”沈昭昭取出一枚绣着并蒂莲的香囊,指尖轻轻一挑,几星青灰色粉末簌簌落在案上,“方才在偏殿整理香炉时,这东西从香灰里翻出来的。御膳房说您昨日去要过西域乳香,可这香囊里的迷魂散,倒比乳香贵重多了。”
淑妃的脸瞬间白得像殿外的雪。
她望着那香囊,喉结动了动——这是她昨日与西域商队交换密信时,对方塞给她的信物。
她原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却不想沈昭昭竟能从香炉灰里翻出这东西。
“传暗卫。”楚怀瑾的声音像淬了冰,“去淑妃宫里搜,再查她这月与哪些外臣见过面。”
不过半炷香时间,暗卫首领便跪呈了一卷密报。
最上面那张纸还带着墨香,赫然写着淑妃与西域使节互赠财物的记录,末尾盖着西域商队的火漆印。
太后的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好个淑妃,竟私通外邦!”她转头看向贵妃,“你素日最会管教宫眷,今日这出戏唱得倒好!”
贵妃的东珠步摇在鬓边乱晃,她勉强撑着笑:“太后明鉴,臣妾实在不知淑妃竟...竟做出这等事——”
“够了。”楚怀瑾打断她,指节重重叩在御案上,“淑妃私通外臣,贬为奴婢,打入浣衣局;贵妃管教不严,罚俸三月。”他抬眼扫过殿中众人,“今日之事,谁再敢多嘴,便同淑妃一个下场。”
殿内此起彼伏的抽气声里,淑妃瘫坐在地,被两个嬷嬷架着拖了出去。
贵妃扶着桌角勉强站定,脂粉下的脸色青灰,看着沈昭昭的目光像淬了毒。
夜更深时,雪仍未停。
楚怀瑾撑着油伞送沈昭昭回凤仪宫,宫灯在雪幕里晕出暖黄的光,照得他眼尾的红痣愈发鲜艳。
“你如何断定是淑妃?”他忽然开口,声音比雪还轻。
沈昭昭踩在积雪上,靴底发出细碎的咯吱声。
她仰头看他,睫毛上沾了点雪星:“那舞姬的金铃。”她伸出手,在空气中虚晃两下,“西域金铃用的是精铜,击起来清越如鹤鸣;可她脚上的,是镀金的铁皮,摇晃时闷得像敲瓦罐。”她轻笑,“前世我救太子时,见过林晚晴用类似的手段,那时我只当是意外...如今再看,倒觉得这些小把戏,总爱拿‘西域’当幌子。”
楚怀瑾的手突然覆上她的。
他掌心的温度透过手套传来,将她指尖的冷意一点点焐化:“朕从前总怕你怨朕。”他喉结动了动,“怕你怪朕当初没护好你,怕你觉得朕只是拿你当棋子。”
沈昭昭望着他眼底翻涌的暗色,忽然伸手碰了碰他眉峰:“陛下可知道,上一世我死的时候,最后想的不是太子,不是相府,是你。”她声音轻得像叹息,“那年春猎,你躲在梅林里,把最肥的兔子塞进我筐里,却偏要说是御犬追丢的。”
楚怀瑾的呼吸一滞。
他想起十六岁那年,他还是不受宠的皇子,躲在梅树后看她跟着太后踏青。
她穿月白襦裙,发间插着半朵红梅,转身时恰好撞进他怀里。
他慌得把怀里的兔子往她手里一塞,结结巴巴说是御犬追丢的——那兔子是他蹲在林子里守了半夜,用烤红薯诱来的。
“昭昭。”他低低唤她的名字,声音哑得厉害,“朕庆幸,你选了朕。”
凤仪宫的宫灯在前方亮起暖光,沈昭昭刚要开口,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值夜的小太监举着灯笼跑过来,额角沾着雪:“皇后娘娘,太后那边传话,说...说请您明日辰时去慈宁宫。”
楚怀瑾的手微微收紧。
他望着小太监跑远的背影,又看向沈昭昭,眼底的暗潮翻涌得更烈。
而此刻的慈宁宫暖阁里,太后屏退了所有宫人。
她从妆匣最底层取出一枚羊脂玉牌,玉牌上刻着蜿蜒的龙纹,在烛火下泛着幽光。
窗外的雪扑在窗纸上,像极了二十年前那个血夜——那时她抱着尚在襁褓的楚怀瑾,躲在佛堂的暗格里,听着外面的刀剑声,而这枚玉牌,就藏在她贴身的衣襟里。
“昭昭啊。”太后抚着玉牌上的刻痕,轻声呢喃,“这天下,终究要起风了。”
凤仪宫外的雪越下越大。
沈昭昭刚跨进门槛,便听见外面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
那声音急促而沉重,混着风雪,像要撞开这深宫里所有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