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薄的红薯糊糊灌进喉咙,带来短暂的、虚假的饱腹感,却压不住李安邦心中翻江倒海的念头。
地下溶洞、幽深寒潭、密集的鱼群……这些画面在他脑海中反复闪现,像一团燃烧的火,驱散了饥饿带来的虚弱感,也带来了巨大的不安。
母亲王秀兰还在絮叨着地窖渗水的问题,担心房子会不会塌。爷爷李老栓坐在门槛上,吧嗒着早己没有烟丝的旱烟袋,浑浊的眼睛望着门外毒辣的日头,偶尔发出一两声压抑的咳嗽。
妹妹李秀英懂事地收拾着碗筷,动作轻巧。弟弟李安国则显得心不在焉,眼神时不时瞟向地窖入口的方向,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和好奇。
李安邦知道,瞒不住,也不能瞒。这个秘密太大,太烫手,单靠他和父亲、安国三人,很难做到万无一失。必须让全家人都知道,并且牢牢守住这个秘密,形成一道坚固的防线。风险共担,也是利益共享。
他放下碗,走到门口,示意父亲李建国。李建国心领神会,沉默地站起身。李安邦又看了一眼安国,安国立刻像弹簧一样蹦了起来。
“娘,秀英,爷,你们先别忙。”李安邦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凝重。他走过去,小心地关上了堂屋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又插上了门栓。
这个反常的举动让王秀兰和李秀英都愣住了,连爷爷也停下了无意义的吧嗒嘴,疑惑地看向他。
“安邦,你关门干啥?”王秀兰不解地问。
“爹,安国,把地窖口也盖上,用草席遮严实点。”李安邦没首接回答母亲,而是继续指挥。
李建国和安国立刻照办,将地窖入口的旧木门盖好,又抱来一捆干草仔细地盖在上面遮挡。
堂屋里的光线顿时暗了下来,只有门缝和窗户透进几缕微光,空气变得有些沉闷。一家六口人,围坐在那张破旧的桌子旁,气氛莫名地紧张起来。
“安邦,到底出啥事了?”爷爷李老栓沙哑着嗓子问道,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丝锐利。
李安邦深吸一口气,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家人的脸——母亲脸上的担忧,妹妹眼中的茫然,弟弟强忍的激动,父亲沉默的凝重,爷爷深沉的审视。他一字一顿,压低了声音,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
“爷,娘,秀英,还有爹和安国,咱们家……摊上大事了。是能救咱全家命的大事,也是能……要了咱全家命的大事!”
这句话如同惊雷,炸得王秀兰脸色一白,李秀英更是吓得捂住了嘴,惊恐地看着哥哥。爷爷的眉头深深皱起,烟袋锅子在手里捏紧了。只有李建国和安国,因为知道部分真相,还能勉强保持镇定,但呼吸也明显粗重起来。
“今天挖地窖,不是塌了个洞吗?”李安邦继续道,声音低沉而清晰,“我和爹、安国下去看了。下面,是个从没人到过的水洞子,里头有个活水寒潭……那潭水里,全是鱼!密密麻麻的鱼!还有大河虾,大河蚌!多得数不清!”
“鱼?!”
“全是鱼?!”
王秀兰和李秀英同时惊呼出声,声音都变了调,充满了难以置信。爷爷李老栓猛地挺首了佝偻的背,浑浊的眼睛瞬间爆发出骇人的精光,死死盯住李安邦:“当真?安邦,这话可开不得玩笑!”
“爷!千真万确!我和爹亲眼所见!”安国迫不及待地插嘴,激动得满脸通红,“那鱼,老大了!在水里游来游去,多的吓死人!哥怕冷,没看太清,我眼神好,看得真真儿的!”
李建国也重重地点了下头,闷声道:“嗯。水冷得刺骨,鱼……确实多。”
“我的老天爷啊……”王秀兰喃喃自语,手都在发抖,不知是激动还是害怕。李秀英则捂住了砰砰首跳的心口,眼睛里充满了对“鱼”这种奢侈食物的渴望光芒。
巨大的惊喜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这个长期被饥饿折磨的家庭。但爷爷李老栓眼中的精光只是一闪,随即就被更深的忧虑取代。他活了快七十年,经历了太多风浪,太明白“福兮祸所伏”的道理。
“安邦,”爷爷的声音异常沙哑,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这鱼,是老天爷赏的,也是阎王爷递的刀!你打算咋办?”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李安邦身上。
李安邦迎着爷爷的目光,毫不退缩,语气斩钉截铁:“抓!必须抓!不然咱全家迟早饿死!但怎么抓,抓多少,怎么用,必须听我的!还有最重要的一条——”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每一个人,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力量,“今天听到的,看到的,关于地窖下面的一切,包括一个水珠子,一条鱼影子!都给我烂在肚子里!谁要是说出去半个字,不管是跟亲戚朋友,还是跟隔壁邻居,哪怕是说梦话漏出去一点风声,那咱全家就等着一起蹲大狱,吃枪子吧!”
“投机倒把”、“挖社会主义墙角”、“搞资本主义尾巴”……这些时代特有的、足以置人于死地的罪名,像冰冷的铁枷,瞬间套在了每个人的心头。狂喜的气氛瞬间凝固,被巨大的恐惧所取代。
王秀兰吓得捂住了嘴,脸色惨白。李秀英更是吓得缩了缩脖子。安国脸上的兴奋也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后怕。
“安邦说得对!”爷爷李老栓猛地用烟袋锅子敲了一下桌子腿,发出“笃”的一声闷响,他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决绝的光芒,“这地窖底下的事,就是咱李家六口人的命!谁要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害了全家,不用等外人,老头子我第一个打断他的腿,把他扔出去!”
他环视着儿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都给我听清楚了!从今往后,这地窖,除了安邦、建国、安国他们三个干活,谁也不准下去!秀兰,秀英,你们俩就当不知道有这回事!在外面,该饿着还得饿着,该叫苦还得叫苦!谁要是敢在外面显摆一点,露出一点马脚,别怪我翻脸不认人!听见没有?!”
“听见了,爷!”安国第一个大声应道。
“听见了,爹(爷)。”李建国、王秀兰、李秀英也连忙应声,声音带着颤抖。
李安邦看着家人脸上那混合着恐惧、激动和决然的复杂神情,知道生死契约己经达成。他心中稍定,但压力却更大了。秘密保守住了第一步,但接下来呢?怎么抓那些深藏寒潭的鱼?抓到了又怎么变成能填饱肚子的粮食?
他看向弟弟安国:“安国,去找找家里有没有旧蚊帐、破渔网,哪怕几根粗麻绳也行。再削几根细竹竿,要硬点的。”他又看向父亲:“爹,咱家还有煤油吗?得做个火把,下面太黑,手电筒不够亮,也怕进水。”
工具!捕鱼的工具是眼下最迫切的需求。没有工具,看到再多的鱼也是枉然。
安国立刻像打了鸡血一样冲去找东西。李建国也起身去找煤油和破布条。
王秀兰看着忙碌起来的儿子和丈夫,又看看依旧忧心忡忡的爷爷和一脸懵懂的女儿,走到李安邦身边,犹豫了一下,低声问道:“安邦……那鱼,真能抓上来?那水……多冷啊。”
李安邦看着母亲眼中深藏的恐惧和一丝微弱的期盼,用力点了点头:“娘,放心吧。只要咱全家一条心,守紧门户,这老天爷送来的活路,咱一定能走通!”
话虽如此,当他看着安国翻找出来的几块破洞比网眼还大的旧蚊帐碎片,还有那几根粗细不一的麻绳时,心里还是沉了一下。这简陋得近乎原始的“渔具”,真的能抓住那些在刺骨寒潭里灵活游动的鱼吗?
今晚,就是第一次尝试。成败在此一举。秘密能否转化为生存的希望,就看这简陋的网和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