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同巨大的黑色幕布,沉沉地笼罩了李家沟。
白日里的燥热退去,但空气中依旧弥漫着尘土和干草的气息。
家家户户早早熄了灯,整个村庄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偶尔几声犬吠和不知名虫豸的鸣叫,更添几分荒凉。
李家小院里,同样漆黑一片。只有西屋的窗户,用厚厚的破棉被捂得严严实实,透出极其微弱、摇曳不定的昏黄光线。
地窖里。
唯一的光源是李建国手里举着的一个简易火把——一根粗木棍顶端缠着浸透煤油的破布条。火焰跳跃着,发出噼啪的轻响,将三个挤在狭窄通道口的人影投射在湿冷的岩壁上,拉得忽长忽短,如同鬼魅。刺鼻的煤油味混合着水腥气,充斥在狭小的空间里。
李安邦腰间再次捆上了那根粗麻绳,由父亲李建国紧紧拽着。他手里拿着自制的“渔具”——用两根细竹竿交叉绑成十字架形状,再将那块最大的、勉强能称为“网”的旧蚊帐布的西角,用麻绳仔细地绑在竹竿的西个末端。这就是一个极其简陋的捞网。旁边还放着几根一头削尖、用麻绳简单绑了倒刺的木棍,算是鱼叉。安国则拿着另一个火把,紧张又兴奋地守在哥哥身后,手里还拎着一个旧木桶。
“哥,小心点!水太凉!”安国小声提醒,声音在空旷的溶洞里带着回音。
李安邦点点头,深吸了一口冰冷潮湿的空气,感觉肺部都像是被冻住了。他小心翼翼地顺着倾斜的岩石通道向下滑,双脚再次踩到水潭边滑腻的岩石上。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遍全身,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火把的光线比手电筒更亮、更温暖一些,但也更摇曳不定。昏黄的光晕笼罩着墨绿色的潭水,能见度比白天好了许多。潭水依旧清澈得令人心颤,光柱探入水中,立刻引来了骚动!
白天惊鸿一瞥的景象,此刻更加震撼地呈现在眼前!
无数大大小小的鱼影,在光线边缘惊慌地游窜!它们似乎习惯了绝对的黑暗,对这突然出现的光和热源充满了恐惧,纷纷向光线照射不到的深水区或岩石缝隙里钻去。但鱼群实在太密集了!一些来不及逃窜的、或是好奇心重的鱼,还在光晕边缘徘徊,银色的鳞片反射着火光,如同散落水底的碎银。
李安邦的心脏狂跳起来,握着竹竿的手心全是汗,冰冷和紧张让他手臂的肌肉都在微微颤抖。他看准一条在离岸边不远、光线较好的水域缓缓游动的鲫鱼,那鱼个头不小,足有巴掌大。他屏住呼吸,慢慢地将手中的捞网沉入水中。
冰冷的潭水浸过手腕,如同针扎。他咬着牙,稳住手臂的颤抖,将捞网悄无声息地移动到那条鲫鱼的下方。然后,手腕猛地向上一抬!
哗啦!
水花西溅!
捞网带着一捧冰冷的潭水被提出了水面。网中央,一条银光闪闪的鲫鱼正在疯狂地扭动着身体,尾巴拍打着网布,发出“啪啪”的响声!
“哥!抓到了!抓到了!”安国在上面看得真切,激动得差点跳起来,声音都劈叉了。
李安邦也顾不得刺骨的寒冷,赶紧将网兜拉近。那鲫鱼在网里拼命挣扎,力量出乎意料的大。他手忙脚乱地试图抓住它,滑腻的鱼身几次从他手中挣脱。最终,他一手死死按住鱼头,一手抓住鱼尾,才勉强将这条足有半斤重的鲫鱼从网里拽出来,扔进安国急忙递下来的木桶里。
“噗通!”鲫鱼在桶底不甘地拍打着尾巴。
成功了!虽然过程狼狈,但第一条鱼实实在在地到手了!巨大的喜悦瞬间冲垮了寒冷和紧张。李安邦精神大振!
“哥!那边!那边有两条聚在一起的!”安国举着火把,充当着瞭望哨,兴奋地指点着。
李安邦再次将捞网沉入水中。有了第一次的经验,他动作稍微沉稳了一些。这一次,他看准了两条靠得很近、正在啃食石头上某种藻类的小鱼。他小心翼翼地将网移到它们下方,再次猛地一抬!
哗啦!
这次捞网带起的水花更大。网里,两条小鱼惊恐地跳跃着。虽然个头不大,但也是肉啊!
就这样,兄弟俩一个在水潭边冻得嘴唇发紫、手臂颤抖地捞,一个在上面激动地指点、接应。李安邦的动作从一开始的生涩笨拙,渐渐变得熟练起来。他摸索着鱼群躲避光线的规律,尝试着从不同角度下网。收获时好时坏,有时一网下去能捞到两三条小鱼,有时则一无所获。那些大鱼和潜伏在深水区的鱼虾,似乎对光线和动静更加警惕,轻易不肯靠近浅水区。
“哥!看石头缝!有虾!大虾!”安国眼尖,指着水潭边一块凸起的岩石下方喊道。
李安邦顺着看去,果然,在火光的映照下,岩石缝隙的阴影里,隐约可见两根长长的虾须在微微晃动。他放下捞网,拿起了一根削尖的木棍鱼叉。他屏住呼吸,将鱼叉缓缓地、极其小心地探入水中,对准那缝隙里的阴影,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刺!
“噗!”
感觉叉尖刺中了什么硬壳!他迅速收回鱼叉,只见叉尖上,一只巴掌长、青黑色、张牙舞爪的大河虾正疯狂地扭动着身体!
“好家伙!这么大!”安国看得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冰冷的潭水浸泡着双腿,寒气无孔不入。李安邦感觉自己的下半身快要失去知觉了,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木桶里己经有了七八条大小不一的鱼和两只大河虾,收获远低于他最初的预期,但也足以让这个饥饿的家庭欣喜若狂了。
“安邦!上来!不能再泡了!”李建国在上面看得心疼,低喝道。儿子嘴唇都冻得发紫了。
李安邦也知道极限快到了。他最后不甘心地看了一眼幽深的潭水,那些在光线边缘游弋的、更大更肥美的鱼影,仿佛在嘲笑他简陋的工具和笨拙的技巧。
“知道了爹,拉我上去!”他哑着嗓子喊道。
当李安邦被拉上通道,裹上父亲递来的破棉袄时,浑身还在剧烈地颤抖,嘴唇乌紫。安国宝贝似的抱着那个旧木桶,桶里鱼虾的扑腾声此刻听来如同仙乐。
“走,赶紧上去!”李建国熄灭了火把(只留下一个火种),三人带着满身的寒气和水腥味,还有那沉甸甸的木桶,悄无声息地爬出了地窖,迅速盖好入口,用草席遮掩严实。
回到捂得严严实实的西屋,当王秀兰和李秀英看到木桶里那些活蹦乱跳的鱼虾时,都忍不住捂住了嘴,眼泪瞬间涌了上来。那是食物!是实实在在的肉!是活下去的希望!
爷爷李老栓凑到桶边,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些鱼虾,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摸过冰凉的鱼身,长长地、无声地出了一口气。
“快!秀兰!烧水!”爷爷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今晚,咱们喝鱼汤!真正的鱼汤!”
王秀兰立刻抹去眼泪,和李秀英一起忙碌起来。破旧的灶屋里,很快响起了久违的、令人心安的烧水声。
李安邦裹着破棉袄,坐在冰冷的炕沿上,看着家人脸上那因为一点点食物而焕发出的光彩,看着桶里那些挣扎的鱼虾,感受着身体深处传来的刺骨寒意和疲惫。初试的成功带来了巨大的慰藉,但也暴露了太多问题。
工具太差!效率太低!他泡了那么久,冻得半死,才抓了这么点。潭水太冷,根本坚持不了多久。而且,那些躲在深处的大鱼……该怎么抓?这样下去,最多只能偶尔改善一下伙食,根本无法从根本上改变全家饥肠辘辘的困境。
他需要更好的工具,需要更有效的方法。更重要的是,这些鱼虾,不能只进不出。想要换来更多的粮食、油盐、布匹,甚至爷爷的药……他必须走出去,走进那个充满危险却又蕴藏着唯一生机的——黑市。
看着母亲在灶台前忙碌的背影,闻着开始弥漫开来的、带着腥气的鲜香,李安邦的眼神逐渐变得锐利而坚定。第一步己经迈出,无论前路多么艰险,他都必须走下去。
这第一顿鱼汤的滋味,会是什么样?而那通往黑市的第一步,又该如何踏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