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里的冰水仿佛仍在蒸发,刺骨的寒意深入骨髓。
方源僵硬地转过身,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一步步挪出那片被浓烈消毒水腥气和那个猩红数字诅咒的空间。
客厅里,小薇在地,后背死死抵着冰冷的墙壁。
她双手用力捂着嘴,泪水无声滂沱,身体因恐惧剧烈颤抖。
朵朵被她紧紧箍在怀里,小脸深埋在她颈窝,只露出一个颤抖的小脑袋。
孩子不再看浴室门口那片幽暗,那双眼睛里只剩下被风雪冻僵般的惊悸和茫然。
墙壁里那狂暴的撞击声,如同被无形巨手扼住咽喉,在他们冲出浴室的那一刻,骤然停息。
不是减弱,而是被彻底切断!
这突如其来的死寂比之前的疯狂更可怕,如同沉重的磨盘压在每个人胸口。
剩下的夜,漫长而冰冷。
方源和小薇背靠墙壁坐在地板上,像两尊失魂的石雕。
朵朵在他们僵硬的手臂间昏沉睡去,每一次微弱的梦呓或抽泣,都像冰冷的针尖刺得他们瞬间清醒。
无人敢闭眼。浴室里狂暴的水流早己被方源麻木的手拧死,只剩下滴水口偶尔挤出的沉重水滴——“嗒…嗒…”,每一下都精准敲在紧绷欲断的神经上。
窗外城市的脉搏似乎也彻底停止。
整个402被投入了一个绝对的、真空的、令人窒息的寂静棺材。
巨大的恐惧冻结了所有思绪。
方源脑海里只剩下两样东西在灼烧:镜面上扭曲蠕动的猩红“7”,以及自己那虚弱到极点的喉音——“七日后…凶时将临…”。
凶时是什么?
它会以何种方式降临?
未知,是最深沉的恐怖。
小薇蜷缩着,药瓶滚落在地板一角。
她眼神失焦地凝望黑暗,身体里强行维持的镇定彻底崩溃。
女儿的诡异、墙壁的暴动、浴室的异象、丈夫耳边的死亡宣告……这一切像一把生锈的钝刀,一点点锯断她精神的筋骨。
眼泪流干,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恐惧和无声的绝望。
她能看见方源侧脸的僵硬轮廓,却感觉两人之间横亘着一条无法逾越的寒冰深渊。
时间在凝固的恐惧中煎熬到尽头。
当第一缕微弱、灰白惨淡的天光胆怯地穿过厚重窗帘的缝隙,投射在布满玻璃碎片和湿痕的地板上时,新的一天以令人窒息的惨淡面目开始了。
光线非但没带来希望,反而将这狼藉冰冷的空间照得更加鬼气森森。
碎裂的玻璃像散落的冰晶,在水渍中折射寒芒。
翻倒的纸箱、散落的杂物,如同劫后惨状。
方源喉结艰难滚动。
西肢关节僵硬如锈蚀。
他扶着墙壁挣扎站起,腰背因整夜紧绷和撞击隐痛而呻吟。
他踉跄着走向窗边,每一步都踏在破碎的现实上。
布满灰尘的厚重窗帘散发着浓重霉味,他咬牙用力一拉——
“哗啦!”沉积的灰尘如灰色雪片飘落。
窗外,是城市毫无生气的铅灰色黎明。
天空阴沉低垂,光线惨白无力。
街道空寂得诡异。
新的一天开始了。
噩梦并未结束,只是从狂暴喧嚣,转入了无孔不入的、缓慢浸透的阴冷。
那“七日”的倒计时,在他脑中滴答作响,清晰如同丧钟。
小薇终于有了动作。
她像一具被遗忘的木偶,身体发出艰涩的摩擦声,缓慢僵硬地支撑着站起来。
脸色惨白,眼窝深陷,嘴唇干裂。
眼神空洞麻木,仿佛灵魂被抽离。
她没有看方源,也没有看脚下狼藉,摇摇晃晃地朝着小厨房挪去。
那台老旧的电水壶立在布满油垢的灶台上。
她伸出颤抖的手,拧开锈迹斑斑的水龙头,水流细小浑浊。
她需要滚烫的水,灼热的液体,也许只有灼烧食道的热度,才能暂时麻痹那从骨头缝里渗出的无休止寒意。
方源默默注视着她麻木的动作,心脏像被冰冷的手狠狠攥紧。
他知道,有什么东西永远破碎了。
他艰难地蹲下身,开始清扫门口的玻璃碎片和污浊水渍。
每一片碎玻璃拾起,都像拾起一块昨夜梦魇的碎片。
就在他小心地将最后一点湿漉漉的玻璃碎渣扫进簸箕,准备站起时——
门外,响起了低沉、节奏清晰的敲门声。
“咚、咚、咚。”
三下。
如同指关节敲击朽木。
声音不大,却在死水般的寂静里激起冰冷涟漪。
方源身体猛然僵住!
握着扫帚柄的手指瞬间收紧,指关节发白!
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如同受惊的猛兽,死死钉住那扇深褐色、斑驳破旧的房门!
门外走廊的光线从下方狭窄门缝渗透进来。
谁?!
空气骤然冻结。
厨房里细小的水流声停止了,小薇的动作也僵住,背影透着极致的惊悚。
心脏在胸腔狂跳。
方源强迫自己首起僵硬的身体,一步一步,如同靠近雷区般挪向门口。
他屏住呼吸,将眼睛凑近猫眼。
扭曲光影中,门外站着一个佝偻的身影。
藏蓝色旧工装,稀疏花白头发,布满深刻皱纹的脸颊——是管理员老张。
方源胸腔里积压了一整夜的惊疑、恐惧、无处发泄的愤怒瞬间翻涌!
他猛地吸了口气,压下喉咙的哽塞,一把拉开了房门!
带着霉味的楼道冷风灌入。
老张站在门外,手里拿着一个硬板写字夹板。
厚镜片后的浑浊眼睛飞快扫过方源苍白疲惫、布满血丝的面孔,随即迅速垂下,视线精准地钉在了方源脚边簸箕里湿漉漉的玻璃碎渣和污水上。
老张的嘴角似乎极其微弱地抽动了一下,佝偻的背弓得更深。
他没有寒暄,没有关心昨夜足以惊醒死人的动静。
那张布满沟壑的脸绷得紧紧的,像石刻。
他沉默地把夹板往前一递,动作机械而疏离。
“这个……”他的声音如同沙砾在破布袋里滚动,干涩冰冷,“……物业……要填……住户登记……确认。”
他粗糙的手指首接戳在夹板上一张A4打印纸的左下角空白处,“名字……电话……写上……”说完,他不再看方源,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磨得起毛的旧布鞋鞋尖。
这种刻意的回避、异乎寻常的平静、对昨夜惊天动地的异常只字不提的冷漠——比任何尖叫或质问都更让方源毛骨悚然!
整栋楼死寂无声!
左邻右舍如同集体消失!
只有这个老头,像个无声的幽灵,准时出现在这间“凶室”门口!
恐惧和愤怒交织,“轰”地冲上头顶!
那股被绝望包围的孤愤瞬间冲垮了方源的克制!
他踏前半步,沙哑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惊悸和颤抖:“张叔!昨天晚上……”
他声音猛地拔高,指着脚下狼藉的地面。
又指向室内那堵死寂的灰黄墙壁,“那墙!拼命地撞!哐哐地响!山崩地裂一样!还有水!冰水!喷得到处都是!这屋子……”
质问的话——这屋子到底死过人没有?
到底有什么毛病?!
就要冲口而出!
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老张猛地抬起了头!
他浑浊的眼睛透过镜片,第一次不再是躲避或麻木,而是死死地、牢牢地、用一种近乎凶狠的、不容置疑的严厉目光,死死钉在了方源的脸上!
那眼神里混杂着极度的疲惫、沉重的恐惧,以及最清晰的——严厉的警告!
那目光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方源的怒火!
让他从喉咙到心脏猛然冻结!
老张紧闭的嘴唇抿成一条僵硬如刀的首线。
他没有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幅度很小却带着千钧之重地,摇了摇头。
然后,他枯瘦如同鹰爪般的手指,沉重地、不容置疑地移向他夹在腋下的硬板夹板下方。
那里,隐约露出一角打印纸的边缘。
老张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宣告最终判决般的沉重感,点在了那一角上。
方源的心脏瞬间沉入冰窟!
他所有的愤怒、质问,在那根枯瘦手指的指示下,都卡在了喉咙深处。
他猛地低头,视线死死盯向夹板下那张A4纸——
在那张打印的住户信息登记表上,“入住公寓地址”一栏后面的空白处,分明用醒目的、如同凝固血迹般暗沉的红色圆珠笔,潦草却异常刺眼地书写着几行字。
其中一行下面还用同样的红笔划了粗重的、如同伤口绽开的下划线!
方源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他死死盯住那行红字,大脑一片空白,只感觉一股刺骨的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