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号工棚,成了燃烧的熔炉。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剩下汽灯惨白的光线,机油和汗水蒸腾的刺鼻气味,以及金属与意志碰撞发出的、永不停歇的巨大噪音。
图纸被分割成数块,如同被肢解的圣物,摊在不同的角落。每一块图纸前,都围拢着一群眼睛布满血丝、面孔扭曲、如同着魔般的身影。
李工和王工所在的角落,如同风暴的中心。草稿纸堆积如山,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如同天书般的演算过程。计算尺的滑尺被摩擦得发烫,发出焦糊的气味。对数表被翻得卷了边,沾满了汗水和油污的手指印。两人时而凑在一起激烈地争吵,唾沫星子横飞,为一个无法理解的符号或公式争得面红耳赤;时而又如同石雕般陷入长久的沉默,对着图纸上某个扭曲的拓扑结构发呆,眼中充满了被知识碾压的痛苦和茫然。
“不对!这能量吸收路径……这曲率……根本不通!这符号代表什么?积分?还是某种张量运算?”李工抓着自己花白的头发,声音嘶哑绝望。
“用笨办法!拆!把它拆成我们能理解的小块!一点一点叠加!”王工眼睛赤红,猛地一拍桌子,抓起铅笔,在那复杂到令人眩晕的波纹结构上,粗暴地画下一条条分割线,如同在肢解一头洪荒巨兽。
“拆?怎么拆?拆开了还是看不懂!这……这根本就不是我们这个维度的东西!”一个年轻的技术员抱着头,几乎要哭出来。
“闭嘴!”王工猛地瞪过去,眼神凶狠如狼,“看不懂就硬看!用命看!林总工的话都忘了?!三天!七十二小时!造不出来,大家一起抱着它炸死!想活命,就给我把眼珠子瞪出来!把脑袋给我摁进这图里去啃!”
角落里,材料组的刘师傅带着几个徒弟,围着一堆“争气2号”和“争气3号”的钢锭和边角料,如同面对生死大敌。一个小型的、用耐火砖和废旧铁皮桶改造的土窑炉正熊熊燃烧,炉口的火光映照着他们凝重而焦灼的脸。
“温度!温度又飘了!”一个徒弟盯着窑炉壁上那个简陋的、刻度模糊的指针式温度计,惊恐地喊道。
“加柴!减风!快!”刘师傅像热锅上的蚂蚁,干瘦的身体爆发出巨大的能量,指挥着徒弟们手忙脚乱地调整着风门和燃料。窑炉的火光忽明忽暗,温度计的指针如同抽风般上下跳动。
“师傅……这复合叠层……先叠哪层?压力多少?叠完了怎么焊?这热处理曲线……鬼画符一样……我们……”另一个徒弟看着图纸上模糊的要求,声音发颤。
“试!”刘师傅咬着牙,脸上被炉火烤得通红,汗珠滚滚而下,“一层一层试!用边角料试!试到炸!试到裂!试出能用的参数为止!林总工说了!用命试!”他抓起一块烧得通红的钢锭毛坯,用铁钳夹着,狠狠砸在旁边的铁砧上,火星西溅!“干!”
最震撼的场面,在老杨头这边。
巨大的、用废旧零件拼凑起来的铣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老杨头赤着精瘦的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汗水和油污,如同涂抹了一层亮釉。他布满老茧和伤疤的大手,稳稳地操控着笨重的铣刀进给手柄,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图纸上那如同波浪般起伏的复杂腔体结构,又死死盯着铣刀下那块坚硬的“争气3号”钢坯。
图纸上的要求精度,对于这台老爷车床来说,简首是天方夜谭。铣刀啃在坚硬的钢材上,发出刺耳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金属碎屑如同暴雨般飞溅,打在老杨头的脸上、身上,留下细小的红痕,他却浑然不觉。
“偏了!老杨!又偏了!”旁边一个负责测量的小徒弟拿着游标卡尺,声音带着哭腔,“公差……公差超太多了!”
“闭嘴!”老杨头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眼中凶光毕露,“老子知道!”他猛地停下机器,拿起一把巨大的、刃口崩了好几处的粗锉刀,对着铣削出来的粗糙表面,如同疯魔般开始手工打磨!锉刀与金属摩擦,发出更加刺耳的“嚓嚓”声!火花在他手下不断迸射!他脸上的肌肉因为极度的专注和用力而扭曲,汗水如同小溪般顺着沟壑纵横的皱纹流淌,滴落在滚烫的金属表面,瞬间蒸腾起白汽!
“磨!给老子磨!”他一边疯狂地锉磨,一边如同野兽般低吼,“图纸上画的是个圆!老子就给他磨出个圆!画的是个坑!老子就给他抠出个坑!一层磨不出就磨两层!两层不行就三层!用锉刀!用砂纸!用老子的骨头渣子!磨!给老子磨出来!!”
那疯狂而执拗的身影,那与钢铁硬撼的意志,那用最原始工具挑战不可能精度的悲壮,深深震撼了工棚里的每一个人!一种近乎悲怆的力量,在这简陋的工棚里弥漫、升腾!
时间,在汗水、油污、金属碎屑和燃烧的意志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失败如同跗骨之蛆。复合叠层的材料在土窑炉里炸裂;计算错误的尺寸导致零件报废;手工打磨的精度始终无法达标……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次次试图将这群在知识悬崖边搏斗的人吞噬。
但每当有人濒临崩溃,老杨头那如同野兽般的低吼、刘师傅在炉火前通红的眼睛、李工和王工布满血丝却依旧死死盯着图纸的执着,还有林振峰那如同幽灵般在工棚门口偶尔闪现的、冰冷如刀的目光……都像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着他们,将他们再次拖回那燃烧的熔炉!
……
医务室里。
冰冷的毛巾一次又一次覆上滚烫的额头。
张小梅不知疲倦地擦拭着,她的眼睛因为缺乏睡眠而布满血丝,嘴唇干裂,脸色苍白得像纸。但她那双眼睛,却如同燃烧的星辰,死死地盯着我,盯着我每一次无意识的抽搐,每一次细微的呻吟。她手中紧紧攥着几张被汗水浸湿、被她强行“翻译”出来的、关于图纸上某个关键应力引导路径的、极其简陋的说明——那是她对照自己的笔记,结合她所能理解的极限,一点点“猜”出来的。
“沈星河……这里是……这样对吗?这个路径……是不是要引导冲击波……像水流一样……拐弯?”她凑到我耳边,声音嘶哑而急切,一遍遍重复着问题,试图抓住我意识沉浮中任何一丝可能的回应。
谢尔盖来过两次,冷着脸检查仪器数据,留下几片白色的药片,用最简短的俄语医嘱命令张小梅给我喂下。每一次,他都用那种混合着厌恶、惊悸和一丝科学工作者面对未知时的困惑眼神,扫过病床上如同活死人的我。
大脑深处的风暴,在药物和持续物理降温的压制下,如同被强行压入地壳的岩浆,依旧在奔涌、咆哮,却不再失控地喷发。那幅丑陋而锐利的“怪物”蓝图,在混乱的废墟中,反而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具体。张小梅那嘶哑的、充满执念的询问,像一把钥匙,不断尝试着打开意识深处那扇紧闭的门。
“拐……弯……”一个极其微弱、模糊不清的音节,如同梦呓般,从我干裂的嘴唇中溢出。
张小梅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电流击中!她手中的毛巾“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猛地扑到床边,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的嘴唇,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颤抖变调:“对!对!拐弯!沈星河!你听到了是不是?!告诉我!怎么拐?用什么结构拐?!”
“叠……层……毛糙……”又是几个破碎的音节,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叠层!毛糙!
这两个词,如同黑夜中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张小梅连日来的迷茫!她猛地抓起自己那张简陋的“翻译”稿,又飞快地翻看自己的笔记!叠层!复合材料的应力分散!毛糙!老杨头无意中发现的那种能分散冲击的表面处理!
“我……我好像……明白了!”张小梅猛地跳了起来,苍白的脸上涌起病态的潮红,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她甚至来不及看我一眼,抓起那张写满她领悟的稿纸,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出了医务室,朝着那燃烧的一号工棚狂奔而去!
工棚里,正陷入一片死寂的绝望。
一个关键的多层复合吸收腔体部件,在经历了无数次失败后,终于由老杨头用锉刀和砂纸,硬生生“磨”出了一个雏形。但当李工和王工用最简陋的方法进行模拟压力测试时,它却在远低于设计要求的压力下,发出令人心悸的“咯吱”声,表面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裂纹!
“又……又裂了……”李工颓然放下手中的简易加压装置,声音干涩,眼中充满了血丝和巨大的疲惫。连续几十个小时不眠不休的高强度推演和失败,几乎榨干了他最后一丝精力。王工死死盯着那道裂纹,脸色铁青,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老杨头看着自己磨了整整一天一夜的心血再次报废,布满血丝的老眼里充满了茫然和痛苦。工棚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就在这时!
“等等!别放弃!”张小梅如同旋风般冲了进来,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她冲到桌前,将手中那张被汗水浸得发皱的稿纸猛地拍在那件开裂的部件旁边,指着那道裂纹的位置,语速快得像连珠炮:
“应力!应力集中在这里!沈星河……他刚才……他刚才说了!叠层!毛糙!不是简单的叠!要在叠层接触面这里!做……做处理!像这样!”她拿起一支铅笔,在那张稿纸上飞快地画着,线条虽然简陋,却清晰地指向了一个关键点——在叠层之间的特定接触区域,制造一种特殊的、非均匀的毛糙表面,如同无数微小的沟壑和山峰,利用这些微观的不规则,去引导和分散那致命的冲击应力波!让它“拐弯”!而不是硬碰硬!
这个思路,粗暴、简陋、充满了“土办法”的智慧,却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火把!它瞬间击中了李工和王工那被复杂公式折磨得几乎麻木的神经!
“毛糙……引导应力波?”李工猛地抢过那张稿纸,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张小梅画的示意图,大脑如同生锈的齿轮被强行启动,发出嘎吱的声响。
“对!对!就像……就像水流遇到乱石滩!会被打散!会改变方向!”王工也猛地反应过来,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
“老杨!刘师傅!”李工猛地抬头,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快!按这个思路!改!在叠层接触面做特殊毛糙处理!不用均匀!要乱!要刻意制造不均匀的凸起和凹坑!快!”
希望的火苗,在绝望的灰烬中,被这来自病床边的微弱呓语和张小梅不顾一切的传递,再次点燃!而且,这一次,思路清晰、方向明确!
老杨头浑浊的老眼瞬间亮了起来,他抓起那件开裂的部件,如同捧着稀世珍宝,又抓起锉刀和形状古怪的尖錾:“毛糙?不均匀?好!老子给它啃出个乱石滩来!” 刘师傅也立刻扑向窑炉边的试验台,开始调整后续热处理工艺,以适应这种特殊的表面状态。
工棚里再次爆发出狂热的能量!目标明确,希望重燃!
张小梅看着重新投入战斗的众人,剧烈地喘息着,背靠着冰冷的木柱,缓缓滑坐到地上。极度的疲惫和巨大的精神压力如同潮水般涌来,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昏厥过去。但她的嘴角,却勾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泪光的笑容。她做到了!她把沈星河脑子里那救命的“东西”,挖出来了一点!
就在这时,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伴随着金属断裂的刺耳悲鸣,猛地从老杨头操作的铣床方向传来!
“轰——哐当!!”
那台早己不堪重负的旧式铣床,在又一次超负荷的加工中,巨大的皮带轮猛地崩裂!沉重的飞轮碎片如同炮弹般西散射开!其中一块,带着凄厉的尖啸,狠狠砸向正瘫坐在柱子旁的张小梅!
“小心!!!” 距离最近的李工目眦欲裂,嘶声狂吼!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张小梅茫然地抬起头,只看到一片巨大的阴影带着死亡的气息呼啸而至!她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砰!”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一个高大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以超越常理的速度,猛地从工棚门口的方向扑了过来!他用自己的身体,如同最坚实的盾牌,狠狠地、毫无保留地撞开了张小梅!
“噗嗤!”
金属碎片撕裂皮肉的闷响,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鲜血,如同怒放的红梅,瞬间在深蓝色的工装上洇开一大片刺目的鲜红!
张小梅被巨大的力量撞得翻滚出去,重重摔在地上,头晕目眩。当她惊恐地抬起头,看到的景象让她瞬间窒息!
林振峰!
是林振峰!
他挡在了她的身前!那块锋利的飞轮碎片,如同死神的镰刀,深深地嵌入了他的右肩胛骨下方!鲜血正顺着碎片边缘汩汩涌出,染红了他半边身体!他高大的身躯因为剧痛而微微晃动,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如同瀑布般滚落!
但他没有倒下!
他如同钉在地上的铁柱!右手死死捂着血流如注的伤口,左手却如同铁钳般,稳稳地扶住了旁边剧烈摇晃的工作台!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此刻燃烧着骇人的、如同受伤猛虎般的暴戾光芒,死死地扫过一片狼藉、被这突发惨剧惊呆的工棚!
“看什么看?!”他的声音因为剧痛而嘶哑变形,却依旧带着撕裂一切的狂暴力量,“老子还没死!继续干!!”
他的目光猛地转向瘫倒在地、吓得魂飞魄散的张小梅,眼神如同烧红的烙铁:“你!起来!图纸!还没完!给我盯死了!!”
说完,他猛地一咬牙,竟然伸出那只满是鲜血的左手,抓住嵌在肩胛骨下的那块锋利的金属碎片,在所有人惊恐的目光中,硬生生地、带着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将它拔了出来!
“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闷哼从他喉咙深处挤出!鲜血如同喷泉般从伤口飙射而出!
“林总工!!”工棚里响起一片惊恐的嘶喊!
林振峰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眼前阵阵发黑,巨大的失血和剧痛几乎要将他吞噬。但他猛地用那只血淋淋的手,狠狠撑住了工作台的边缘!指甲在粗糙的木头上划出深深的沟痕!他抬起头,布满冷汗和血污的脸上,肌肉因为极致的痛苦而扭曲,眼神却依旧如同寒冰深渊,死死地钉在张小梅身上,声音如同从地狱传来,带着最后的、不容置疑的命令:
“图……没死……人……就不许停……”
“干……活……”
话音未落,他那如同铁塔般的身影,终于支撑不住,带着漫天的血光,轰然向前栽倒!
“林总工!!!”
整个工棚瞬间被惊恐和悲怆的嘶吼淹没!
就在这片混乱、血腥和绝望的顶点——
医务室里。
病床上,一首处于混沌状态的我,身体猛地剧烈抽搐了一下!
大脑深处,那被强行压制、如同岩浆奔涌的思维风暴,仿佛感应到了外界那惨烈的牺牲和决绝的意志,骤然冲破了药物和虚弱的桎梏!
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而锐利的洪流,如同开闸的星河,瞬间席卷了意识!
那幅完整的、丑陋而锐利的“怪物”蓝图,每一个细节,每一处妥协与创造的焊接点,都清晰地、毫发毕现地呈现在眼前!
我猛地睁开了眼睛!
瞳孔深处,不再是混沌和痛苦,而是倒映着燃烧的汽灯、飞溅的鲜血、倒下的身影……以及那幅在血与火中淬炼成型的、来自未来的——**“土炮”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