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梅那苍白憔悴、布满泪痕的脸,如同一束微弱却执拗的光,刺破了医务室压抑的空气。她死死盯着病床上如同被抽空的我,眼中燃烧的希冀光芒,几乎要将她整个人点燃。
“他……他画出来了吗?那……那个能救命的……结构?”
她的声音微弱而颤抖,却清晰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李工和王工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回答。谢尔盖脸上则毫不掩饰地浮现出讥讽和厌恶,仿佛听到了最荒谬的笑话。
林振峰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我虚弱的脸和那七张散落在旁边、布满复杂线条的草稿纸之间扫过。那眼神深处,是冰冷的权衡,是巨大的风险,更是如山般沉重的责任。他没有回答张小梅,而是转向谢尔盖,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谢尔盖同志,他的命,暂时交给你。用你的‘规范’,稳住他。只要脑子没坏,人没死,就行。” 他不再看谢尔盖那难看的脸色,目光转向李工和王工,那眼神瞬间变得如同淬火的军刀:“图纸(他指了指那七张草稿纸),还有张小梅同志的笔记,带上!召集技术组核心,钳工组老杨头,材料组的刘师傅!立刻!马上!到一号工棚集合!”
“林总工!”李工猛地站起来,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这……这图纸……太……太复杂了!很多符号……我们根本看不懂!而且……而且小沈现在这样……”
“看不懂?”林振峰猛地打断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爆发出骇人的光芒,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震得整个医务室嗡嗡作响,“看不懂就给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啃!一条线一条线地描!用命去悟!用骨头去磨!现在!立刻!马上!去集合!再废话,你就给我滚去山下种地!”
巨大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冲击波!李工和王工浑身一颤,脸色煞白,再不敢多说一个字,手忙脚乱地抓起桌上那七张仿佛烫手的草稿纸和张小梅那本残破的笔记,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出了医务室。
张小梅也被这雷霆般的命令震住了,她下意识地想跟出去,却被林振峰冰冷的目光钉在原地。
“张小梅同志。”林振峰的声音低沉下来,却带着一种更加沉重的力量,“你留下。你的研究,是这张图的一部分。你的命,也系在这张图上。看着他(他指了指我),把他脑子里那些……‘东西’……给我挖出来!用你能想到的一切办法!听清楚没有?!”
“是!林总工!”张小梅的身体猛地挺首,苍白的脸上涌起一股病态的潮红,声音因为激动和巨大的压力而带着哭腔,眼神却异常坚定,“我……我一定!一定把图看懂!把……把他脑子里能救命的‘东西’都挖出来!”
林振峰不再看她,最后扫了一眼病床上意识模糊、身体还在微微抽搐的我,目光如同掠过一件即将投入熔炉的兵器,冰冷而决绝。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医务室,深蓝色工装的背影在门口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一座即将奔赴决死战场的铁塔。
医务室里只剩下谢尔盖、张小梅和我。刺鼻的消毒水味混合着淡淡的血腥和汗味。仪器上混乱的脑电波依旧在滋滋作响。
谢尔盖看着林振峰消失的方向,又看看病床上如同废人的我,最后目光落在张小梅那张充满决绝希冀的脸上,嘴角勾起一个极其刻薄、带着浓浓优越感的冷笑。
“愚蠢!可悲!”他用俄语低声咒骂了一句,随即转向张小梅,用生硬的汉语说道:“看住他的生命体征。体温超过39.5度,立刻用冰袋物理降温。有任何抽搐或瞳孔异常,立刻叫我。至于那些……‘图纸’……”他极其轻蔑地瞥了一眼李工他们带走的图纸方向,“那是魔鬼的涂鸦!只会带来毁灭!我等着看你们所有人……被自己的愚蠢埋葬!”说完,他提起那个沉重的黑色医疗箱,如同躲避瘟疫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张小梅仿佛没听见谢尔盖的诅咒。她立刻扑到床边,用颤抖的手拿起一块新的、浸透了冰冷井水的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我滚烫的额头和脖颈。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眼神却死死地盯着我紧闭的眼睛,仿佛要穿透眼皮,首接看到我脑海中那狂暴燃烧的思维风暴。
“沈星河……”她的声音低哑,带着一种近乎祈祷般的执念,“醒醒……求求你……醒醒……告诉我……那图……那图到底怎么弄?怎么才能把它……造出来?”
冰凉的触感让我混沌的意识有了一丝微弱的清明。大脑深处,那幅强行焊接而成的、丑陋而锐利的“怪物”蓝图,依旧在燃烧的废墟中倔强地闪烁着。张小梅的声音,像一根坚韧的丝线,试图牵引我脱离那无尽的痛苦漩涡。
一号工棚,此刻却如同一个被点燃的火药桶。
巨大的工棚用粗糙的原木和油毡搭建,空间开阔,却弥漫着浓重的机油、铁锈和汗水混合的刺鼻气味。惨白的汽灯挂在顶棚,将下方一张巨大的、临时拼凑起来的木桌照得通亮。桌上,摊开着那七张如同天书的草稿纸,以及张小梅那本布满烟熏火燎痕迹的笔记。
李工、王工、钳工老杨头、材料组的刘师傅,还有另外两个技术骨干,如同被钉在桌边,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额头上的冷汗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这……这画的是啥?鬼画符吗?”老杨头粗糙的手指颤抖地指着图纸上那些扭曲的波纹和奇异的拓扑结构,布满老茧的脸上满是茫然和焦躁,“这线条……这角度……这根本就不是人干的活!用啥铣刀能铣出这种弯弯绕?用锉刀?磨到猴年马月去!”
“还有这些符号!”李工指着图纸上密密麻麻的、如同外星文字的公式和参数,声音干涩,“一个都不认识!这……这怎么算?怎么定尺寸?公差怎么给?”
“材料!”材料组的刘师傅,一个干瘦精悍的老头,指着图纸上标注的“争气2/3号复合叠层”和“特定应力引导热处理”的要求,眉头拧成了疙瘩,声音带着哭腔,“林总工!这……这‘争气’钢啥性能您还不知道?脆!容易裂!还复合叠层?还要特定热处理?我们那个土窑炉……控温像抽风!弄不好全得报废!这……这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绝望和质疑如同冰冷的潮水,在工棚里弥漫。刚刚经历过爆炸和敌袭的恐惧还未散去,眼前这超越认知的“天书”图纸,更是将所有人的信心击得粉碎。连一向沉稳的王工,此刻也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林振峰如同一座沉默的火山,站在桌首。他身上的血污和硝烟味尚未散去,肋部的伤口在粗重的呼吸下隐隐作痛。他听着众人的抱怨和质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如同两把冰冷的刮刀,缓缓扫过每一张写满绝望的脸。
“说完了?”他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一把重锤,瞬间砸碎了所有的嘈杂。
工棚里死寂一片。
林振峰缓缓抬起手,不是指向图纸,而是指向工棚角落里。那里,堆放着几块刚刚从实验室爆炸废墟里清理出来的、严重变形的金属残骸。其中一块扭曲的涡轮叶片残片,边缘撕裂的断口在灯光下闪烁着狰狞的寒光,上面还沾着暗红色的、尚未干涸的血迹!
那血迹,属于一个在爆炸中牺牲的年轻工人。
林振峰的手指,如同铁铸般,死死地指向那片染血的残骸!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嘶哑、狂暴,带着一种撕裂灵魂的力量,在巨大的工棚里猛烈冲撞:
“不可能?!看到那片血了吗?!那就是按‘可能’的路子走出来的结果!谢尔盖的‘规范’!够‘规范’了吧?!结果呢?!炸了!死人了!!”
“现在!你们告诉我!用土办法造这个‘不可能’的东西,是死路!那按‘规范’走,就是活路吗?!啊?!”
他的吼声如同雷霆,震得顶棚的灰尘簌簌落下!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砸在每个人的心上!李工、王工、老杨头、刘师傅……所有人都浑身剧震,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眼中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恐惧!那片染血的残骸,像一个无声的控诉,一个冰冷的墓碑,压得他们喘不过气!
林振峰猛地一步踏前,高大的身影带着恐怖的压迫感,逼近众人。他不再咆哮,声音却如同淬过冰的钢针,一字一顿,狠狠刺入每个人的耳膜:
“老子今天就把话撂这儿!”
“没有精密机床?那就用我们这双手!用骨头磨!”
“没有特种钢?那就用‘争气’钢!一层层叠!一层层焊!用血把它焊结实!”
“没有现成的工艺?那就用命去试!用命去闯!”
“看不懂这图?”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图纸都跳了起来,“那就把脑袋摁上去!一个字一个字地啃!一条线一条线地描!描到懂为止!啃到明白为止!”
“死命令!”
“三天!”
“七十二个小时!”
“用这堆‘鬼画符’!”他指着桌上那七张天书般的图纸。
“用这本沾了火燎烟熏的笔记!”他指着张小梅的本子。
“用老杨头的手!用刘师傅的窑!用你们所有人的命!”
“给我造出一个能喘气的!不会炸的!涡轮泵稳定结构!”
“造不出来?”
林振峰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向每一个人,最后落在那片染血的涡轮叶片残骸上,声音冰冷得如同西伯利亚的寒风:
“老子亲自抱着它!去试车台上点!让它炸!第一个炸死我林振峰!炸不死我!我就炸死在座的每一个人!用我们的血!给后来人铺一条能走通的路!”
死寂!绝对的死寂!
工棚里落针可闻!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心脏狂跳的咚咚声!林振峰那如同血誓般的命令,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惨烈和决绝,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恐惧被更大的悲壮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所取代!
老杨头布满风霜的脸剧烈地抽搐着,浑浊的老眼里爆发出骇人的凶光!他猛地抓起桌上那张画着最复杂波纹结构的图纸,粗糙的大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声音如同受伤的孤狼般嘶吼:“干了!老子干了!不就是磨吗?不就是啃吗?老子这双手,磨过的铁比你们吃的米还多!啃不下这块硬骨头,老子就把这身老骨头磨碎了填进去!”
“算我一个!”刘师傅猛地一跺脚,干瘦的身体爆发出巨大的力量,他抓起标注着材料复合和热处理要求的图纸,眼睛赤红,“不就是控温吗?老子睡在窑炉边上!用眼睛盯着!用命去控!我就不信这‘争气’钢,真就一点‘气’都争不了!”
李工和王工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破釜沉舟的决绝和一种被点燃的、近乎悲壮的狂热!他们不再犹豫,扑向剩下的图纸,如同饿狼扑食!
“分!把图拆开!能看懂多少算多少!”
“李工!你负责计算这些鬼画符!用最笨的办法!一点点试!”
“王工!你盯着结构!和老杨头对接!”
“刘师傅!材料!全靠你了!”
“拼了!他娘的!拼了!!”
工棚里瞬间沸腾起来!绝望被狂热的战意取代!图纸被粗暴地分割、传递!计算尺、铅笔、草稿纸被疯狂地抢夺!争吵声、拍桌子声、夹杂着粗粝的号子声,汇成一股震耳欲聋的、用生命和意志对抗“不可能”的钢铁洪流!
林振峰站在沸腾的中心,如同一块沉默的礁石。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看着这群如同被逼到绝境、爆发出最后凶性的战士,看着他们用布满老茧和油污的手,去触碰、去解读那来自未来的禁忌知识,眼底深处,那冰冷的寒潭之下,仿佛有炽热的岩浆在无声奔涌。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投向医务室的方向,仿佛穿透了厚厚的岩壁,看到了那个躺在病床上、意识沉浮、脑子里燃烧着未来星河的年轻人。
“沈星河……”一个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在心底响起,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的重量,“你的图……老子接了!这命……老子也赌上了!三天后……是骡子是马……”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渗出血丝。
“拉出来!遛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