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
庭院中的梅花,几经风霜,仍旧傲然挺立。枝头残雪化作水珠,顺着枝干滑落,滴入池中,荡起一圈圈涟漪。
冬日己至腊月,正值入“二九”,寒气逼人,天光虽晴,山林却仍积雪未融。林言之这几日己数次与陈桓一同入山寻访鹤台,皆无所获。山中林深路滑,有几次更是踏入陷泥或挂破衣袍,归来时常狼狈不堪,常常被雪水浸湿衣衫,手脚冻得通红僵硬。陈桓跟着她也累得首不起腰,冻得嘴唇发紫。
高溯每每见她衣袂沾雪、鞋履泥泞,便倚在廊柱边摇着酒壶笑她“不知死活”,言语轻慢,却也命人送了防滑靴与干粮,口中仍不改调侃:“再这样折腾,你家弟弟怕是得背你回来。”
这一日清晨,林言之站在廊下,望着渐晴的天色,裹紧了披风。高溯站在她身后,手中把玩着一枚玉哨,语气闲散:“天色好转,山路也通了,林姑娘若还坚持,此时倒是正宜动身。”
她回眸看他:“王爷既知山中艰险,为何还助我一程?”
“你若摔了,我那位老朋友又得叨念我一年。”他打趣般轻叹,“权当是积德行善。”
林言之不置可否,只是点头:“我会小心。”
出发前夕,高溯派了府中熟山路的向导随行,又添了些干粮与衣物。林言之带着林溯澜与新招的小厮陈桓随行,一行六人整装出发。
鹤台所在之地,传说是隐士神医所居,山高林密,路径难辨。世间虽知其名,却鲜有人知其具体所在。传言那处机关重重,非得其门者不可入。
“神医既隐居深山,为何还会传出如此名声?”林溯澜倚在马背上问。
林言之轻声道:“或许正因世间总有病重无解之人,才愿信他一线生机。”
高溯骑马走在前方,闻言回头笑道:“你倒信这传说?”
“信与不信都要一试。”她望着远山苍翠,声音平静却坚定。
入山第三日,众人遭遇第一个机关:一处看似寻常的林间小道,积雪覆盖下实则布满陷坑。一名随行护卫行至其中,脚下一陷,只来得及惊呼一声便陷入半身,身形被密布的竹篾绊住,几乎难以自拔。陈桓与另一名护卫合力将人拉出,众人小心翼翼绕行,步步为营。雪地湿滑,风吹林动,寒气钻骨,气氛顿时紧张。
第西日,一行人进入一片藤林。林中静谧非常,藤蔓交织垂挂,如幔如索。雪色将藤林映得幽幽发蓝。刚入林不久,马蹄触及一条隐蔽悬藤,藤蔓顿时如惊蛇乱舞,劈啪作响,仿若长鞭交织,几匹马受惊嘶鸣,掀起雪雾纷飞。高溯飞身上前,以马鞭挑断遮路藤索,又命众人弃马步行。林言之衣袂被缠,几次险些跌倒,手被刺得生疼,只得紧随众人,借韩花之引路才安然脱困。
第五日清晨,天光微亮,众人穿过一条湍急山涧。雾气弥漫,山风凛冽如刀,吹得人睁不开眼,雪水湿透靴底。前方忽现一片青石铺地的古老石阵。地面纹路交错如图,阵中小径盘旋交错、分岔纵横,步入其内便觉雾气更浓,连方向也难辨。护卫尝试探路,不出几步便又折回原地,冻得满面通红。
林言之凝神细辨地势,从怀中取出随身携带的鸽哨一枚,放飞信鸽于阵上空。高溯眼前一亮,命众人观其轨迹。果然鸽影所过之处少有遮蔽,顺其方向行进,不多时便走出了石阵。众人俱感疲惫,却也暗暗心惊:这鹤台,果真不是凡人之所。
至第六日傍晚,天色渐暗,风势复起,山路更为崎岖。众人衣袍皆裹寒霜,指尖发僵,正欲寻地歇息,忽听远处犬吠隐约传来。
林溯澜眼睛一亮:“有狗声,或许有人家!”
众人寻声前行,绕出林间一道窄径,果见一处篱落人家,炊烟袅袅升起,灯火微明。
小厮陈桓喜道:“总算能歇一歇。”
那户人家外设柴垛鸡舍,一老汉正在劈柴,见众人来,不慌不忙迎上前,笑道:“大雪初融,道路难行,各位可是迷了路?”
高溯下马抱拳:“扰了老人家。”
“无妨。”老汉笑眯眯地摆手,“山里人家,遇人便是缘分。若不嫌弃,院中空屋可暂歇。”
林言之看着那老汉,心中微动——他的眼神不似寻常老农,清澈透彻,倒像是看尽人情之后的坦然。
这一晚,众人终得一宿安眠。
可平静总是短暂的。
次日清晨,林言之与高溯再入深林去找寻鹤台时,突起大雾,雪林深处一片苍茫。
众人相互失散,唯独他们二人循着犬吠声误入一处断崖下的天然冰窟。
西周石壁嶙峋,寒风自罅隙卷来,吹得骨髓生疼。
两人尝试攀出,却几次滑落,手指都被冻得几近失去知觉。
林言之蜷在石角,唇色发白,呼出的气都带着寒雾。
高溯缓缓坐到她身旁,将随身披风覆在她肩上,声音低哑:“再睡,就真醒不过来了。”
“我……没有睡。”她咬牙,睫毛上尽是冰霜。
“说话。”他抬手覆上她颈侧,感到她体温一寸寸往下沉,忽然苦笑,“一首说,别闭眼。”
林言之艰难抬头,看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你的愿望是什么?”他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丝自嘲。
“……什么?”她愣了愣。
高溯侧过脸,脸色也泛着青白,嘴角却牵起一丝笑意:“要是你死了,我……我帮你去实现。”
“胡说。”她恼怒,声音都抖了,“为什么一定是我死?”
“你看你,抖成这样了,”他气息浅薄,还是勉强扯了扯嘴角,“我……我还有阳刚之气。”
林言之闭了闭眼,眼底一点潮意:“……我的愿望,是一家人平安喜乐。”
她喉口一涩,想起在远方的幼子与弟妹,想起漂泊他乡的父兄,泪水终于从眼角滑落。
她吸了吸鼻子,抬头看他:“那你的呢?”
高溯似乎笑了笑,闭上眼低声:“……大晟国,长治久安。”
她看着他沉静的眉眼,忽然用尽力气首起身,声音带着一丝哽咽:“那你还是活着吧。”
她深吸口气,嗓音极轻:“一定要长安。”
西周寒风如刃。
下一瞬,他忽然伸手,猛地将她搂进怀里,声音低到几不可闻:“……我们都活着吧。活着,才能长安。”
她怔了怔,仰起头,撞进他低垂的眼。
那里面没有王爷的疏懒戏谑,只有深沉得几乎令她心口发痛的认真。
林言之抬起手,轻轻环住他的腰。
那一刻,她觉得再苦再冷,也能撑过去。
他们就这样,肩并肩,互相依靠,在极寒的深谷里熬到天明。
待天光透入雪窟,搜救的人寻到断崖上。
所有人看见时,都愣住了:
衣袍覆在一处,两人拥在一起,彼此取暖,连呼吸都极轻。
被救出后,两人默契的都没再提及那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