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乱世
隆冬的雪片,从雾沉沉的天幕飞下,将院中朱栏绣户,亭台楼阁湮成一片惨白。
傅云霓扶着隆起的腹部,颤巍巍立于廊下,神色隐隐透着不安。
今早曙色初开,天露鱼肚白时分,周遭便响起了断断续续的哭喊声。
不同于前院传来的声响,更像是府外出了什么动静。
她自怀孕后,便被婆母安排住在这座偏院,离沈府大宅隔着偌大园林,素日也都待在自个儿院中。
随身子月份大了,几乎大半年未曾外出。
傅云霓察觉出异样,便差丫鬟冬秀去前院探查,首至半晌,冬秀神色仓皇跑回来,双眼惊恐含泪道:“小姐,大事不好了!南方贼寇大军压境,临川城危在旦夕。节度使己下令,着阖城百姓速速逃离,昨夜便有诸多百姓听闻风声漏夜逃亡!”
傅云霓心底猛地一沉,“前院尚有人在?”
冬秀嗓音带着哭腔,吓得牙齿打着颤,悲戚地摇了摇头:“奴婢去时,前院人去楼空,老夫人,大少爷,大夫人,大小姐,二小姐和一应家丁丫鬟概不知去向。大小姐,二小姐闺房,妆奁细软,皆收拾一空。奴婢复上街探问,方见通衢之上,贴着官府下达的告示。”
傅云霓扶着廊柱的身子,刹那间摇摇欲坠。
自夫君沈晏殊新婚后,前去边城经营钱庄,传回失踪的消息,沈府每况愈下,婆母便以节衣缩食的名义,把她安置在这偏院。
如今危难之际,沈家更是弃她和腹中胎儿不顾,举家出逃。
傅云霓胸中愤懑难抒,定了定心神,冷静道:“冬秀,收拾细软,我们出城。”
冬秀心疼地搀扶着她,看着她隆起的腹部,瞬间便红了眼眶:“可小姐还怀着身子,寒冬腊月行路,怎受得了途中颠簸?”
“老夫人怎能如斯狠毒,竟瞒着小姐,小姐腹中好歹也是沈家的子嗣!”
傅云霓握着冬秀的手,清素婉约的面庞透着身逢乱世的悲凉,“事己至此,多说无益。”
“节度使既己下令,临川城官府自顾无暇,我等妇孺,留下也是死路一条,不若出城寻得一线生机。”
“是,小姐。”
傅云霓遂立即同冬秀回房,收拾些逃难路上所需之物,又叮嘱冬秀,此去逃难,必不可过于显眼。
衣裳被褥挑最普通的料子带上,那些金银首饰、绫罗绸缎,以及沈晏殊留下的珍奇古玩皆打包入箱,藏在院中假山底下一处密洞里,届时如果还能回来,还能有所用途。
否则以她和冬秀两人,携带这箱财物,还没逃出城,恐尽被抢夺而去。
吃食也只顾从小厨房里,拿些易存放的干粮饼子之类,还有坛中余粮也不能落下,可供途中果腹。
此行逃难,艰险难测。
傅云霓担心若她出了差池,冬秀无银两傍身,遂从嫁妆和婚后攒下的私蓄中取一半银两,交予冬秀。
冬秀面露疑惑:“小姐,您这是?”
傅云霓牵起她的手,眉眼温然不容拒绝:“冬秀,值此乱世,不知你我二人能否安然脱此险境。我自小便视你为至亲姐妹,这银票你且收着,以备不时之需。”
冬秀眸底的感动氤红了眼眶:“小姐。”
傅云霓却眉眼平和,淡笑看她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如今这世道,兵荒马乱,随时都会丧命。
钱财反倒是身外之物,不若交与冬秀傍身。
冬秀又是随她入府的陪嫁丫鬟,情谊非同寻常。
除吃穿用度,最要紧便是防身武器。
傅云霓走进储物室,从夫君遗物箱中,取出一支通体玄铁打造的袖箭。
此物长约八寸,工艺精巧,箭筒内有六个小管,呈梅花排列,顶端半寸处有一个大蝴蝶翅,负责中心一箭的击发,稍下半寸西周有五个蝶翅,分别控制其余五箭。
傅云霓抚触袖箭,其底部用小篆雕刻一个小巧的云字,脑海中闪过夫君昔日之言。
“云儿,此乃梅花袖箭,若有朝一日,为夫不在你身侧护你周全,可取此物御敌防身。”
傅云霓鼻头微酸,曾见沈晏殊夜日继日雕琢此物,彼时只道是永不分离,未尝料及,天亦有不测风云。
复取出存放箭矢的箭囊,一同揣进包袱。
收回思绪,又从箱中翻找可供冬秀防身的武器,找到一把昔日托大师打造的匕首,赤金雕刻的刀柄,刃身淬出寒光幽芒,削铁如泥,便以此交与冬秀。
“冬秀,兵荒马乱,此物予你防身。”
冬秀感激道:“谢小姐。”
收拾妥当,便吩咐冬秀找来两套平日穿的丫鬟服。
二人换上后,头上发钗花苞也尽数揭了去,头戴素巾布,脸抹锅底灰,稍作打扮,便成了两名黝黑的农女。
冬秀看着自家小姐似花含露,清骨绝俗的面容覆上污物,便于心不忍。
小姐自闺中便有数不尽的王公贵族争相求娶,若不是傅家遭了难,也不会下嫁至沈家这样的小破落户。
沈家也是挨千刀的,竟弃小姐不顾,独自逃难去了!
小姐如今身怀六甲,沿途若是落到贼寇手中,可还有活路?
冬秀心中惶惶,转念见小姐神色沉稳自若,摸了摸小姐交予她的匕首,也定了心神。
若是遇到了危险,她便拿着这匕首,刺穿贼人的喉咙!
“小姐,奴婢方才瞧着马厩还留有一匹小马驹,准是那刘管事的嫌路上费事,便落在了府中,您稍等片刻,奴婢去将其牵来。”
傅云霓拿起包袱挎在肩上,刻不容缓道:“我同你去。”
二人提上行李,行至马厩,果然还余下一匹数月之龄的小马驹,厩旁停放着一驾狭窄逼仄的马车。
冬秀撸起袖子,将小马驹拽至马车前,套上马笼头,又扶着傅云霓坐进马车,驾车驶出沈府。
傅云霓掀开帘子,目之所及,人去楼空,除了夹杂着风雪呼啸声,还有府外传进来的逃难哭喊声,深宅大院,寂寂无声。
沈府自夫君沈晏殊失踪,他们二房这一脉,沈老太是彻底放弃了。
傅云霓抚过隆起的腹部,心底千般思绪,都化作一句饱含委屈的怨怼!
沈晏殊,不论你如今是死是活,任我们孤儿寡母独临此厄,权当你死了罢!
然而,傅云霓内心也深知,边城自去岁北方戎族彻底占领,便传闻当地百姓遭大肆屠杀,余下人口十不存一。
沈晏殊一介书生,只会行商坐贾,带去的家丁皆杳无音讯,他又有几分幸存的可能。
傅云霓眼眶微微泛红,听闻帘外传来凄厉的哭喊声,便掀开帘子,望着街上一片狼藉。
老人的哀嚎声,孩子的啼哭声,以及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喧争之声,充斥着大街小巷。
分明是雪虐风饕,却仿佛乌沉沉的天幕坠下烈焰熔火,焚灼这片城池,嚎哭声无异于天崩地裂。
沿途所见,众人无不是惶惧之色。
临川城节度使下令,全城百姓出城逃难,无须检查路引和户籍。
马车行至最近的东城门,果然往日重兵把守的城门,今日无一戍卒持戟而立,畅通无阻,车马熙攘,百姓争先恐后如潮水涌出。
驶出城门,又沿官道行数里,于一客栈驻马歇脚,也便商讨之后的逃难路线。
冬秀在客栈檐下勒马停车,拴在外面的拴马柱上,又置妥踏凳,搀扶着傅云霓下车。
多事之秋,客栈内不若往日冷清,连院子里草棚底下,都歪歪斜斜倚靠着逃难的百姓。
马厩处停靠着数架马车,朱轮华毂,钿车宝马皆有,这临川城非富即贵的都举家逃难,马厩内车位皆被占满,像她们这种小型马车,仅能拴在外头。
二人方踏进客栈,遽然见几道熟稔身影正于堂中谈笑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