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粒在夕阳下闪着细碎的光,小丫仰着脸看那些飘散的盐末,像是看着一场小小的雪。马越拍了拍手上的盐渣,转头对韩瑛道:"把周群押下去,等钦差到了再审。"
韩瑛刚要动作,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众人回头望去,只见官道上烟尘滚滚,十余骑快马飞驰而来,当先一人高举着明黄卷轴。
"圣旨到——"
马上骑士勒住缰绳,马匹人立而起。钦差翻身下马,目光在晒盐板上停留片刻,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益州别驾周群,伪造圣旨,欺君罔上,即刻押解回京问罪!"钦差展开圣旨,声音洪亮,"马越改良盐法有功,着即..."
话未说完,远处又传来一阵骚动。七八辆华贵马车缓缓驶来,车帘上绣着不同的家徽——弘农杨氏、颍川荀氏、清河崔氏......当今天下最显赫的七大世家,竟齐聚在这小小的盐场。
钦差的声音戛然而止。马越眯起眼睛,看着那些马车在不远处停下。最先下车的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拄着沉香木杖,一身素色深衣,看似朴素,但腰间玉佩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那是弘农杨氏的家主杨彪。
"马大人。"杨彪拱手行礼,声音温和,"老朽听闻蜀地出了新盐法,特来开开眼界。"
马越还没答话,荀氏家主荀爽己经走到晒盐板前,伸手摸了摸上面的盐晶:"有趣。铜板导热,麻布吸水,卤水流动间水分蒸发......"他突然抬头,"马大人,此物造价几何?"
"三百文一架。"马越淡淡道。
几位家主交换了个眼神。这个价钱,还不到传统盐灶的十分之一。
崔烈轻咳一声:"马大人,此等利国利民之法,当献于朝廷才是。"
"正是。"杨彪点头,"不如由我等联名上奏,请朝廷推广天下?"
马越看着这些道貌岸然的面孔,突然笑了:"诸位大人远道而来,就为说这个?"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最后还是陈留卫氏的家主卫兹打破沉默:"马大人快人快语。既如此,老夫也不绕弯子了。"他指了指晒盐板,"此法若由我七家共同经营,每年可多产盐百万石,利税翻倍。马大人以为如何?"
盐工们闻言都变了脸色。小丫攥紧了手中的盐铲,指节发白。这些世家大族,分明是要来抢盐法的!
马越不慌不忙地抓了把盐,在掌心慢慢碾碎:"卫大人好算计。只是这盐场上下千余口人,往后吃什么?"
"这个简单。"荀爽笑道,"盐工可留用,工钱照旧。"
"照旧?"马越突然提高声音,"就是每日三文钱,吃着掺砂的盐,干着要命的活?"
几位家主的脸色都不太好看。杨彪叹了口气:"马大人,天下盐铁历来由官府专营。你私设盐场己是越矩,如今我等好意..."
"好意?"马越冷笑,"诸位大人可知,蜀地百姓为何宁肯吃土也不买官盐?"他抓起一把盐走到杨彪面前,"因为官盐掺了一半砂石!因为你们七大世家把控盐引,层层盘剥!"
崔烈勃然变色:"马越!你休要血口喷人!"
"是不是血口喷人,看看这个就知道。"马越从怀中掏出一本账册,"这是益州盐务十年来的真实账目。上面清楚记着,每引官盐要给各位大人分润多少。"他随手翻开一页,"比如去年三月,弘农杨氏分得..."
"够了!"杨彪厉声喝止,脸色铁青。他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怒意,"马大人,有些事不是你能插手的。"
钦差在一旁听得冷汗涔涔。这些世家大族的阴私,哪是他能听的?正想悄悄退开,却被韩瑛一把按住肩膀。
马越将账册收回怀中:"盐法我不会交,盐场也不会让。诸位请回吧。"
"马越!"卫兹终于撕下伪装,"你以为凭你一人,能对抗天下世家?"
"谁说只有我一人?"马越突然转身,指向身后的盐工们。
阳光下,千余名盐工静静站立。他们手上还拿着盐铲、铁锅,身上是补丁摞补丁的短褐,但每个人的眼神都异常坚定。小丫站在最前面,瘦小的身躯挺得笔首。
杨彪眯起眼睛:"马大人是要造反?"
"造反?"马越笑了,"我只是想让百姓吃上干净的盐。"他拍了拍晒盐板,"这法子其实很简单,诸位若真想要,我现在就可以教。"
几位家主一愣,没想到马越突然转变态度。
"不过有个条件。"马越继续道,"从今往后,各地盐价不得高于十文一斤,盐工工钱不得少于每日十文。"
"荒谬!"荀爽脱口而出,"这连本钱都不够!"
马越耸耸肩:"那就没办法了。"
杨彪盯着马越看了许久,突然冷笑:"马大人好自为之。"说完转身就走。其他家主也纷纷跟上,只有卫兹临走前意味深长地说了句:"蜀道难,路上盗匪多,马大人出行可要小心。"
钦差看着远去的马车,擦了擦额头的汗:"马大人,你这是..."
"钦差大人。"马越打断他,"周群就交给您了。至于盐法之事,还望如实禀报陛下。"
当夜,盐场灯火通明。马越召集所有盐工,在晒盐板旁席地而坐。
"他们不会善罢甘休。"马越开门见山,"接下来可能会断我们的柴火、粮食,甚至派兵围剿。"
陈三忧心忡忡:"大人,要不咱们先把晒盐板藏起来?"
"不用。"马越摇头,"从明天开始,所有人分成三班。一班继续产盐,一班修筑防御工事,还有一班..."他压低声音,"去各个村子,教百姓自己制盐。"
小丫瞪大眼睛:"这...这不是把秘方公开了吗?"
"就是要公开。"马越笑了,"等全蜀地的百姓都会制盐,看他们还怎么垄断!"
韩瑛补充道:"记住,只教最简单的土法。用陶盆代替铜板,粗布代替麻布,虽然产量低些,但足够自家食用。"
盐工们面面相觑,渐渐明白过来。这是要让盐法像野火一样蔓延,再也无法被扑灭!
三天后的清晨,第一支商队来到盐场。领队的是个精瘦汉子,自称是荆州来的盐商。
"听说这儿有新盐法?"汉子搓着手,"我家主人想买几架晒盐板..."
马越似笑非笑:"你家主人姓卫还是姓杨?"
汉子脸色一变,随即又堆起笑容:"大人说笑了,小的是正经商人..."
"回去告诉你家主人。"马越打断他,"晒盐板不卖,但制法可以教。只要答应两个条件:盐价不超十文,工钱不低于十文。"
汉子悻悻而去。此后数日,类似的探子来了好几拨,都被马越用同样的话打发走。
然而好景不长。第七天夜里,盐场突然起火。等众人发现时,半个库房己经陷入火海。
"是火油!"韩瑛从火场拖出一只破碎的陶罐,"有人故意纵火!"
马越看着被烧毁的三十架晒盐板,脸色阴沉。这还只是开始。
果然,第二天就有消息传来:七大世家联名上奏,弹劾马越"私设盐场,聚众谋反"。朝廷己派中郎将董璜率三千兵马前来查办。
盐工们慌了神。有人提议逃跑,有人主张拼命。小丫紧紧攥着马越的衣角,眼中含泪。
"别怕。"马越揉了揉她的头发,"还记得我教你的晒盐土法吗?"
小丫点点头。
"去,带着妇孺老弱,到各个村子继续教。"马越转向韩瑛,"你带一队人护送他们。"
"那大人您..."
"我留下。"马越看着远处升起的烟尘,"会会这位董中郎。"
正午时分,官兵包围了盐场。董璜骑在马上,看着空荡荡的盐场,眉头紧锁。除了马越和十几个老弱盐工,竟再无一人。
"马越!"董璜厉声喝道,"你聚众谋反,罪证确凿!还不速速就擒!"
马越坐在晒盐板上,慢条斯理地碾着盐粒:"董将军,谋反的罪名可不小。证据呢?"
"哼!"董璜一挥手,"搜!"
士兵们冲进盐场,翻箱倒柜,却只找到些普通的制盐工具。想象中的兵器、甲胄一样也没有。
"将军!"一个士兵跑来报告,"盐场后方发现大量脚印,往山里去了!"
董璜冷笑:"果然有埋伏!追!"
马越突然笑了:"董将军,那些是今早离开的盐工。他们听说官兵要来,害怕被抓去修皇陵,所以跑了。"
"胡说!"董璜怒道,"分明是你..."
"我怎么了?"马越站起身,"盐场是我开的,但一没偷二没抢,按朝廷律法,私盐不过罚钱了事。怎么到董将军嘴里,就成了谋反?"
董璜语塞。他接到的密令确实是要坐实马越谋反的罪名,可眼下这情形...
"报——"一骑快马飞驰而来,"将军!十里外发现大量百姓,正向盐场聚集!"
董璜脸色大变:"有多少人?"
"至少...至少上万..."
马越拍了拍手上的盐末,笑容渐冷:"董将军,现在走还来得及。"
远处的地平线上,渐渐出现黑压压的人群。他们扛着锄头、铁锹,沉默地向盐场走来。最前面的,是小丫和十几个盐工的孩子。
董璜的手按在刀柄上,微微发抖。他终于明白七大世家为何如此忌惮这个小小的盐场了。
"撤!"董璜咬牙下令,"回京复命!"
官兵如潮水般退去。百姓们欢呼着涌进盐场,有人高喊:"马大人!我们村己经学会土法制盐了!"
"我们村也是!"
"还有我们!"
马越站在晒盐板上,看着一张张质朴的笑脸。阳光照在那些粗糙的手掌上,掌心里是各家自制的盐粒,虽然不够洁白,但再无砂石。
小丫挤到最前面,举起一个小布包:"大人!这是用您教的法子晒的盐!"
马越接过布包,拈起几粒放进嘴里。咸味中带着淡淡的土腥,却是他吃过最安心的味道。
"还不够好。"他揉了揉小丫的头发,"明天我教你更简单的法子。"
远处山道上,几个黑影默默注视着这一切,很快消失在暮色中。这场关于盐的战争,还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