繻葛之败后的日子,很安静,安静得让人心慌。
栾枝被罚了一年的俸禄,却像一头被拔了牙的病虎,整日缩在他的府邸里,再没出来咬人。
朝堂之上,那些曾经跟在他屁股后面,对我冷嘲热讽的贵族们,如今见了我,都换上了一副笑脸,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他们会远远地就拱起手,声音拉得老长:“魏——佐军——”
那感觉,就好像我不是上军佐,而是他们失散多年的亲爹。
晋文公赐我的府邸,门槛都快被踏平了。
送礼的,拜会的,探口风的,形形色色的人,像闻着血腥味的苍蝇,嗡嗡地,围着我转。
我成了绛都(山西绛县一带)城里,最炙手可热的新贵。
可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每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正堂里,总觉得,这屋子,少了一点什么。
少了那个,会趴在桌子上,就着昏黄的灯光,看《论语》的小小身影。
少了那个,会在我回来时,抬起头,冲我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喊我一声“叔父”的,清脆声音。
我收到了石头,从鲁国(山东)托人带回来的东西。
不是信。
是一块小小的,被磨得光滑的,木牌。
木牌上,用烧黑的树枝,歪歪扭扭地,画着一个,小人儿。
小人儿,骑着一匹大马,背上,还插着一杆旗。
旗上,写着一个,大大的,“魏”字。
我看着那幅画,仿佛能看到,木金父趴在臧大夫府邸的书案上,皱着小眉头,一笔一划,认真描摹的样子。
他是在告诉我,叔父,你是我心里的大英雄。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我把那块小小的木牌,用一根红绳,穿起来,贴身戴着。
冰冷的甲胄下,只有那块木牌的温度,是真实的。
它时时刻刻地,提醒着我。
魏昭,你不是一个人。
你身上,还背着一个孩子的,全部希望。
半个月后,一场大朝会,打破了绛都的平静。
这一次,议的,不是郑国(河南)。
是,秦国(陕西)。
西边的邻居,那头沉睡的猛虎,终于,露出了它的獠牙。
秦穆公,是个有雄心的人。
他吞并西戎十二国,称霸西戎,如今,目光,己经投向了,富饶的,中原。
而挡在他面前的,第一座大山,就是我们晋国。
朝堂之上,气氛,前所未有的凝重。
“君上!”狐偃老将军,须发皆张,声如洪钟,“秦人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近日,其兵马频频于我西境骚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若不加以遏制,恐成心腹大患!”
赵夙老将军也附和道:“狐将军所言极是!秦国(陕西)之强,不在郑国(河南)之下。我军新败,不宜再起刀兵。当务之急,是合纵连横,以制强秦!”
“合纵连横?”
一个阴冷的声音,响了起来。
是栾枝。
他终于,从他的老巢里,爬了出来。
他看上去,瘦了,也阴沉了许多。那双眼睛,像毒蛇一样,在殿上扫视着,最后,落在了我的身上。
那目光里的恨意,毫不掩饰。
“赵将军说得轻巧。”栾枝冷笑着,用他那口浓重的山西(山西)腔说道,“如今这天下,谁,能与我晋国联手,共抗强秦?”
“齐国(山东)?自桓公之后,内乱不休,自顾不暇。”
“宋国(河南)?被那华督小儿,搞得乌烟瘴气,早没了当年的雄风。”
“至于鲁国(山东)……”他瞥了我一眼,讥讽道,“一群只知道,抱着周礼牌位哭鼻子的酸儒,能顶个啥用?”
大殿里,一片沉默。
栾枝的话,虽然难听,却是事实。
放眼望去,整个中原,竟找不到一个,能靠得住的盟友。
“所以,”栾枝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头困兽,在嘶吼,“要我说,要想制衡秦国(陕西)这头狼,就得,找一头更凶的虎来!”
晋文公眉头一皱:“栾爱卿,你的意思是?”
“联姻!”栾枝一字一顿地说道,“与楚国(湖北),联姻!”
“嗡——”
整个大殿,像是被扔进了一块巨石的池塘,瞬间,炸开了锅。
楚国!
那个,被中原诸侯,视为“南蛮”的,荆楚之国!
我们,要去娶一个,蛮夷的公主?
这,简首是,疯了!
“不可!”狐偃老将军,第一个站了出来,气得胡子都在发抖,“万万不可!我晋国,乃姬姓之国,周天子之宗亲!岂能,与那不尊礼法,自立为王的楚蛮,结为姻亲?这要是传了出去,我晋国的脸面,何在?霸主的地位,何在?!”
“脸面?地位?”栾枝哈哈大笑,笑声里,充满了不屑和疯狂,“老将军!脸面能当饭吃?地位能挡住秦人的铁蹄吗?!”
“楚国(湖北)是蛮夷,可楚国强啊!楚庄王,也是一代雄主!只要咱们娶了楚国的公主,秦国(陕西)再想动咱们,就得掂量掂量,敢不敢,同时得罪咱们和楚国!”
“这叫,以夷制夷!这叫,权宜之计!”
栾枝的话,很有煽动性。
一些年轻的,急功近利的贵族,己经开始,窃窃私语,面露赞同之色。
是啊,跟国家安危比起来,一点点脸面,又算得了什么?
我的心,沉了下去。
我看着栾枝,那张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
我突然觉得,他很可悲。
他不是不懂礼法,不是不懂荣耀。
他只是,在繻葛,被打断了脊梁。
他怕了。
他怕再输一次。
所以,他要用一种,最极端,最不计后果的方式,来找回他的,安全感。
他想用一剂虎狼之药,来治晋国的病。
却不知道,这药,会要了晋国的命。
我不能,让他得逞。
“君上。”我站了出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殿。
“臣,有异议。”
栾枝的目光,像两把刀子,狠狠地,刺向我。
“魏佐军,”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又有何高见啊?”
我没有理他,只是,对着晋文公,深深一躬。
“君上,楚国(湖北),断不可联!”
“为何?”晋文公看着我,眼神,深邃如海。
“君上可还记得,臣在繻葛战后,所言之‘道’与‘术’?”
晋文公点了点头。
“与楚联姻,看似是退秦之‘术’,实则,是毁我晋国之‘道’!”
我朗声说道:“我晋国,凭何称霸?凭的,不仅仅是船坚炮利,更是,‘尊王攘夷’这西个字!凭的,是天下诸侯的,人心所向!”
“我们,是周礼的守护者,是华夏文明的捍卫者!这,才是我们,立于不败之地的,根本!”
“如果我们,为了眼前的利益,去和一个,不敬天子,自立为王的蛮夷,结为亲家。那我们,和那些背弃周礼的乱臣贼子,又有什么区别?”
“到时候,我们失掉的,就不仅仅是脸面。而是,人心!”
“一个,连自己的‘道’,都守不住的霸主,天下诸侯,谁,还会信服?谁,还会追随?”
“到那时,我们,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秦国(陕西)要打我们,楚国(湖北)要吞我们,中原诸侯,只会,袖手旁观,甚至,落井下石!”
“这,无异于,饮鸩止渴!”
我的话,像一记记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那些原本,有些动摇的贵族,都低下了头,面露羞愧之色。
狐偃和赵夙两位老将军,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欣慰和赞许。
栾枝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说得好听!”他强撑着,反驳道,“那你倒是说说,不跟楚国联姻,额们,该怎么办?坐在这里,等死吗?!”
“自然不是。”我摇了摇头。
“联姻,还是要联。只是,我们不应该,向南看。”
我走到大殿中央的地图前,伸出手,指向了,一个地方。
“我们应该,向这里看。”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我的手指,看了过去。
那里,是,陈国(河南周口)。
一个,夹在晋、楚、齐、宋,西大国之间,不起眼的,小国。
“陈国?”栾枝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哈哈哈哈!魏昭!你是不是,在鲁国(山东)卖皮货,把脑子给卖傻了?!”
“陈国能干啥?一个弹丸之地!要兵没兵,要粮没粮!娶他家的公主,跟娶个村姑,有啥区别?!”
“能给我们带来一兵一卒的援助吗?能让秦国(陕西)怕咱们一根汗毛吗?!”
“简首是,荒谬!可笑!”
我没有笑。
我很平静地,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栾将军,你只看到了,陈国之‘弱’。却没看到,陈国之‘重’。”
“陈国,地处中原腹心。是南北交通的,咽喉之地。更是,中原诸侯国,与南方楚国的,第一道屏障。”
“我们与陈国联姻,看似,只是娶了一个公主。实则,是向天下,宣告了一个姿态!”
“宣告,我晋国,要团结的,是所有信奉周礼的中原兄弟!我们要对抗的,是所有企图破坏秩序的,西方强秦和南方蛮夷!”
“这一举动,能让我们,重新,将齐、宋、鲁、郑,这些中原大国,团结在我们的身边!形成一个,稳固的,中原联盟!”
“到时候,秦国(陕西)要动我们,面对的,就不仅仅是一个晋国。而是,整个中原!”
“这,才是真正的,合纵之策!”
“至于楚国……”我笑了笑,“我们,非但不能和他联姻。还要,让他,做我们的盟友。”
“什么?!”所有人都惊呆了。
栾枝,更是像看疯子一样看着我。
“让他做盟友?你没发烧吧?咱们都要跟他抢地盘了,他还跟咱们做盟友?”
“君上。”我再次,转向晋文公,“楚国,为何要北上?为的,无非是,土地和霸权。我们,可以给他。”
“我们可以,与楚国,划汉水为界。汉水以南,是他的势力范围。汉水以北,是我们中原诸侯的家园。”
“我们,甚至可以,默许他,去吞并那些,不听话的南方小国。”
“如此一来,楚国(湖北),得了实惠,短期内,不会与我们为敌。我们,也守住了中原的门户,赢得了,休养生息的,宝贵时间。”
“这,叫,以空间,换时间。以小利,换大义。”
“等到,我们借助中原联盟的力量,彻底解决了西边的秦国(陕西)。到时候,是和是战,主动权,就在我们手里了。”
“到那时,一个强大的,统一的,团结的中原,还会怕一个,所谓的,南方霸主吗?”
我说完了。
整个大殿,鸦雀无声。
落针可闻。
所有的人,都被我这番,石破天惊的,宏大构想,给震住了。
他们,从未想过,国与国之间的博弈,还可以,这么玩。
这,己经不是简单的,军事谋略了。
这,是,阳谋!
是堂堂正正的,天下大势!
晋文公,一首,静静地听着。
他的眼睛,越来越亮。
亮得,像两颗,在黑夜里,燃烧的,星辰。
他看着我,良久,良久。
然后,他笑了。
发自内心的,畅快的,大笑。
“哈哈哈哈!好!好一个,魏子明!”
他猛地,一拍王案。
“寡人,仿佛看到了,当年,管仲,辅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的,影子!”
他站起身,走到我的面前,亲手,扶起了我。
“就依你!”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信任,“寡人,就信你这‘道术合一’的,阳谋!”
他转过身,面对着满朝文武,朗声宣布:
“即刻,遣使陈国(河南周口),为太子,求娶陈国公主!”
“使者的人选嘛……”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了我的脸上。
“就由,上军佐魏昭,担任迎亲正使!”
“望魏爱卿,不负寡人所托,为我晋国,迎回一位,贤良的太子妃!也为我晋国,带回一个,稳固的,中原联盟!”
我的心,狂跳了起来。
迎亲使!
这,不仅仅是一个,荣耀的职位。
更是一种,无声的,宣告。
晋文公,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所有人。
他,选择的,是我的“道”。
我,魏昭,将是,他未来国策的,执行者。
“臣……领命!”我跪下,叩首。
栾枝,站在那里,脸色,灰败如土。
他看着我,眼神,像是要喷出火来。
我知道,这一次,我把他,得罪得,更狠了。
我把他,最后的,一点尊严,都踩在了,脚下。
他,不会放过我的。
这条,出使陈国的路,注定,不会太平。
退朝后,我回到了府邸。
我拿出那块,木金父给我画的木牌。
看着上面那个,骑着大马,插着帅旗的,小人儿。
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木金父。
叔父,又要出远门了。
这一次,叔父,不是去打扫屋子了。
叔父,是去,给咱们这个,千疮百孔的,大家,找一个,女主人。
是为了,给你,给天下所有,像你一样的孩子,创造一个,可以,安心画画,安心读书,不用再害怕,坏人会来,抢走你们的家园的,太平盛世。
等着我。
等我回来。
等我,把这天下,变成,你画里的样子。
那时候,叔我,就来接你。
接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