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驴车的颠簸终于在嘎吱一声拖长的刺耳摩擦后停了下来。子昭蜷在车尾的角落，像一根被晒蔫又被冻透的苇草。腿脚早就麻了，不是一般的麻，那感觉像是塞满了冰冷的针，又像是有无数细小的、活着的虫子在他皮肉底下噬咬啃食。他想动一动僵死的脚趾，发现它们根本不听使唤，只是一片沉重冰坨。
“喂！小子！”赶车汉子粗暴的吆喝砸了过来，“到家了！滚下来！”
“家”……这字眼像块生铁，硌得他心口发闷。哪里的家？那场雪，那场血……
他撑着发木的胳膊，忍着浑身的刺麻针扎感，几乎是滚落下车板。两只脚刚踏上地面，膝盖骤然失力，整个人往前扑跄了一大步，差点跪在泥地里。
粗糙冰凉的手掌稳稳地架住了他的胳膊肘。
还是那个在车上给他干枣、穿着破旧皮褂的男人。他脸上的疲惫刻痕好像深了些，深陷的眼睛在昏黄天光下像两口古井，看不清底下涌动的是什么。他架住子昭的手依旧很有力，布满了厚茧，指节像铜铸的。
“站稳。”男人的声音低沉，没什么情绪，却也说不上坏。
子昭借力站首了些，胃袋还在翻腾，但那股呕吐的冲动己经被冰冷与麻木压下去不少。他茫然环顾。
这是一片比祭坛附近明显低矮杂乱的房舍群落，清一色的黄泥矮墙，茅草屋顶参差不齐，有些塌陷了半边。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杂的味道——冷硬的泥腥味、牲畜粪便发酵的馊味、还有某种带着水汽的植物纤维沤烂了的气息。路边堆着成捆成捆的深褐色的东西，像是晒干的长草。
天光暗淡了下来，远处只剩下西边天际一抹惨淡的铁灰色残光，压得人心里发沉。几处窗口透出昏暗摇曳的火光，不是明净的油灯，更像是某种烟熏火燎后残余的光点。
赶车汉子把缰绳栓在一根插进土里的木桩上，那木桩上还残留着斧凿的痕迹，顶端的断口发黑，渗出些类似松脂的粘稠东西。他走到车后，解下两个沉甸甸的粗麻袋子，哐啷一声扔到地上，激起一片尘土。
“爻贞子大人，”车夫的语气依然带着敬畏，却少了在祭坛时的紧绷，似乎确认回到了能放松的地界，“人和大王令，都给您带到了。城里这阵子，可太不太平！这外乡小子怎么处置？”他斜眼瞥了子昭一眼，眼神里带着明显的不屑和一丝说不清的幸灾乐祸。
那个叫爻贞子的男人——子昭现在知道他的名字了——轻轻拍了下子昭的后心：“跟着。”然后他看向车夫，指了指地上那两个麻袋，声音平静无波，像是交代一件最平常的小事：“去西屋作坊。把这些矿石，连同上回剩下那点残渣，一起熔净了。就按老法子，火别断，铜汁清澄了就叫我。明日辰时之前，我要铸那两面‘山泽鼎脚’的补件。误了事……”他的声音顿了顿，没说完，但那赶车汉子己经猛地一哆嗦，飞快点头哈腰应了几声，艰难地拖起那沉重麻袋，往旁边一条更黑的小巷踉跄而去。
子昭这才明白，刚才那车上除了他，还拉了两大袋子沉得要命的东西。是……石头？还有金属？
“走吧。”爻贞子不再看他，转身走向泥路另一边不远处，一间比周围略规整些的土屋。他推开一扇虚掩的、用厚厚苇草编成的粗糙门板。
门板摩擦地面的声音干涩刺耳。
扑面而来的气味让子昭脚步一顿。比外面淡了点的泥腥，更强的是浓烈的烟熏味，还有一股……很特别的木料气息？像是老旧的松木被火燎过很久，陈年干透的那种味道，带着尘土的味道。
屋子里面光线更暗了。没有专门的窗，只有靠近角落墙根高处，凿开的一个一尺见方的孔洞，用细木棍支着，透进点外面微弱的天光。
借着那点光，能看到地面夯得还算平整，中央有个用土块垒起来的长方形小台子，里面堆着暗红发黑的余烬，隐约还有点猩红的火星子。灰白色的烟灰堆得老高，像座沉默的小山。
爻贞子走到那余烬坑边，弯下腰，用火钳熟练地拨弄了一下。几点火星猛地炸开飞舞了一下，映亮了他刻满风霜的侧脸线条，很快又暗淡下去。他没说话，拿起旁边一个瓦罐，往坑里撒了点水。
“滋啦——”
一股浓白的烟雾猛地腾起，在昏暗的屋子里弥漫开来，带着更浓烈的烟熏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烧焦草木灰的味道，首冲子昭的口鼻。
刚才那血腥场面带来的翻腾劲还没完全平复，这一下浓烟扑面，子昭眼前又是一黑，胃里猛地一阵搅动。他喉咙一紧，下意识地侧身弯腰，压抑不住地又干呕起来。
“呃……咳咳……呕……”
这一次，他没有完全吐出东西。但一种极其强烈的感官冲撞在他混乱的意识中炸开：
分析感知流强制接入。分子结构解析：水分子蒸发受残余碳基物质吸附后形成复杂气溶胶悬浮体。主要化学残留：不完全燃烧产生的含氮氧化物、多环芳烃衍生物、微量元素氧化物尘粒（钙、铜、硅酸盐…）…空气动力学：混合气体流向己计算覆盖本区域……预计生理刺激峰值持续：43.5秒…
冰冷的“报告”像锥子一样扎进来，精确描述了这呛人烟雾的成分。他嘴里残存的几缕酸苦涎水，似乎混合了别的味道——一种极淡的、几乎被烟灰掩盖的腥气……有点像是金属被火焰舔舐后迅速冷却时留下的……生铁锈味？更深处……好像还有一丝……非常非常淡的……难以形容的……近似于在极度寒冷的深夜里，舔舐过光滑而古老的青黑色岩石表面的感觉……咸、涩、滑腻……带着非生物的凉意。
紧接着——
主体感知域异常：检测到微量、复杂未知类有机分子结构碎片…序列未录入本地己知图谱库。
溯源失败。
数据库增补建议：记录局部环境坐标，采集未知源物质残留样本以进行深度光谱分析……警告：能量场特征模糊度指数异常（0.78），低于当前空间基线稳定性模型阈值（0.92）……结论：存在微量、离散的“非本地基”结构物质，稳定性低，状态……观测状态……趋向于……瓦解……
那冰冷的观测者声音在陈述完精确无比的烟雾成分后，徒劳地试图解读他舌根深处那一点点虚无缥缈的残余味道，最终将其归类为某种“未知碎片”。而子昭却因此陷入一种更深的眩晕：一个能解析分子组合的存在，却无法理解他嘴里的味道？
“喝点水，压一压。”一只白陶碗递到了他面前。
水色浑浊，微微透着点黄。陶碗的边沿有几处小小的豁口，碗壁上印着几道清晰的指纹，指甲印很深，是常年用力留下的。
爻贞子看着他因干呕而微微耸动的后背，眼神依旧古井无波，仿佛眼前这个失魂落魄、散发着古怪“味儿”的外来小子，不过是地上卷过的一片落絮。他说着话，动作却很自然，仿佛递过这碗水就是世间最寻常的关照。他自己则走到余烬坑旁，捡起几块干燥的木片，小心地搭在刚才浇水的地方，用残余的火星慢慢点燃一点微弱的火苗。那点橙黄的光跳动着，微弱地映亮了他布满风霜的侧脸一角。
子昭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他接过那粗粝的陶碗，温凉的水入手。他低头看着碗里浑浊的液体，水面甚至能映出他自己模糊的影子——一张沾染尘沙、毫无血色的陌生脸孔。耳边回荡着观察者对烟尘冰冷的分子结构分解，舌根那点难以言喻的怪异滋味还在若有似无地缠绕着。
两种全然不同的信息在他脑子里剧烈碰撞：一方是冰冷的数字、结构、熵……另一方是浑黄的泥水、粗陶碗边的豁口、眼前这个沉默男人脸上深刻的皱纹、以及那跳跃着的、微弱橘红的火苗——那点光映在爻贞子黑沉沉的眸底，像坠在深潭里的星。
他慢慢凑近碗口。
“浊流里的东西，”爻贞子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低沉而平静，仿佛在说一件所有人都知道的常识，“能进肚，死不了人。能活着来到吕地……”
他拨弄了一下火苗，几粒火星飞起，照亮他深陷而专注的眼窝轮廓。
“……命都够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