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卯时三刻,沈昭昭踩着晨露进了正厅。
沈尚书正端着茶盏看邸报,见她进来,茶盏顿了顿:"不是说要给陛下备蜀锦?"
"父亲。"沈昭昭垂眸抚了抚衣袖,"昨日翻库房,见新得的苏绣屏风搁置着。
不如设个家宴,把祖母和弟妹们都请过来,也算...弥补前日查账的冷清。"
沈尚书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片刻。
前日那番雷霆手段后,这个向来温驯的嫡女像换了个人——他放下茶盏时,青瓷与木案相撞发出轻响:"随你。"
家宴前夜,紫鸢抱着个裹了蓝布的木匣进来时,烛火正被穿堂风刮得晃了晃。"姑娘,厨房新送的账目和明日菜单。"她压着声,"奴婢多留了个心,把近三日的采买也抄了一份。"
沈昭昭展开泛黄的毛边纸,目光扫过"莲子百合粥""翡翠虾仁"等菜名,忽的顿住。
最后一行用小字写着"雪梨冰糖羹两盏",可菜单上分明只列了老夫人爱喝的杏仁酪。
指节无意识叩了叩桌沿。
前世此时,她也是这样翻着菜单,被林晚晴拉着去看新得的西洋镜。
等再回席面,那碗雪梨羹己搁在她案前——她喝到第三口时,旧疾突然发作,喉间腥甜涌上来,染红了月白裙角。
后来相府说她失仪,罚她禁足三月;林晚晴哭着替她求情,成了府里最贴心的好表妹。
"去库房。"沈昭昭突然起身,"把去年从岭南进的蜜枣取两斤,再让小厨房换了明日的雪梨。"她指尖划过账目上的"雪梨"二字,"要选表皮有黑斑的。"
紫鸢愣了愣,旋即福身:"是。"
第二日未时,垂花门内飘起糖醋排骨的香气。
沈昭昭扶着紫鸢的手往正厅去,行至穿堂时忽然停步:"我昨日戴的翡翠镯子落在妆匣了,你先去替我取。"
等紫鸢的身影消失在抄手游廊,她转身往厨房方向走。
青石板被日头晒得发烫,绕过堆着冬瓜的木架,便见李嬷嬷佝偻着背站在灶台边。
老嬷嬷的手在发抖,正往一只白瓷汤碗里撒着什么——浅褐色的粉末落在汤里,很快融成浑浊的水。
"李嬷嬷这是?"
沈昭昭的声音像片落在水面的叶。
李嬷嬷手一抖,药包"啪"地掉在地上,转身时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表、表姑娘说,大姑娘近日操劳,这汤里加了安神的...""安神?"沈昭昭弯腰捡起药包,凑到鼻尖轻嗅,一股苦杏仁味窜上来,"这是能让人喉舌生燥、心火上涌的野花椒粉吧?"
李嬷嬷的脸瞬间煞白。
"前日父亲把林姑娘禁在西跨院,她连院子都出不得。"沈昭昭捏着药包,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可偏生有人替她递消息,替她备药材,替她往嫡女汤里下药——"她抬眼时,眸中寒得像腊月的冰,"李嬷嬷在相府当差二十年,该知道私害主子是什么罪。"
李嬷嬷"扑通"跪在地上,额头撞在青石板上:"大姑娘饶命!
是林侧夫人说...说只要毁了您的名声,就能把林姑娘放出来!
老奴也是被逼的啊!"
沈昭昭盯着她发颤的白发,忽然笑了:"我何曾说要罚你?"她蹲下身,将药包塞进李嬷嬷手里,"你照原样把这汤端给林姑娘——就说...是我特意给她备的。"
正厅里,鎏金香炉飘着沉水香。
林晚晴捏着帕子坐在下首,月白衫子上绣着并蒂莲,倒比从前更显柔婉。
她抬眼时,正撞进沈昭昭的目光——那目光太静了,静得让她后颈发寒。
"姐姐近日气色不佳。"林晚晴指尖绞着帕子,声音软得像棉花,"可是...可是前日查账累着了?"
沈昭昭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茶是新换的碧螺春,清苦里带着回甘。
她望着林晚晴腕间那串与自己前日丢失的翡翠镯子极像的珠串,垂眸笑了:"倒也不打紧。"
窗外的蝉鸣突然拔高,惊得梁上的燕儿扑棱棱飞起来。
林晚晴望着沈昭昭唇角那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忽然觉得今日这席面,像极了张网——而她,正站在网中央。
鎏金香炉里的沉水香刚燃到第三段,林晚晴的指甲己把帕子绞出个皱巴巴的团。
她望着沈昭昭腕间那抹水润的翡翠,喉间发紧——这是前日沈昭昭说"丢了"的镯子,此刻却明晃晃戴在她腕上,倒显得自己腕间那串仿造的琉璃珠子像个笑话。
"姐姐近日气色不佳,莫不是身子不适?
不如先回去歇息吧。"林晚晴咬着唇开口,声音甜得发腻,可指尖却在桌下掐得泛白。
她记得前世今日,沈昭昭喝了那碗雪梨羹后突然咳血,满座皆惊时自己扑过去替她擦血的模样,定能让相府上下都念她的好。
可此刻沈昭昭的眼太亮了,亮得她心里发虚。
沈昭昭垂眸瞥了眼案前那盏雪梨冰糖羹,羹面上浮着两粒她特意让人挑的黑斑雪梨,在琥珀色的汤汁里像两颗浑浊的眼珠。
她端起茶盏轻啜一口,碧螺春的清苦漫开,唇角便勾起一抹淡笑:"我倒是觉得今日这羹汤格外香甜,不知是谁特意叮嘱添上的?"
"什么?"沈尚书正夹着一筷子翡翠虾仁,闻言放下玉箸。
他年近五旬,眉峰如刀,目光扫过满桌菜肴时,鬓角的银线在烛火下泛着冷光——相府的家宴,何时轮到旁支的人指手画脚了?
沈昭昭抬手指向李嬷嬷刚端上来的食盒,紫鸢立刻捧着个蓝布包裹上前。"父亲请看。"她展开泛黄的毛边纸,指尖点在"雪梨冰糖羹两盏"的小字上,"昨日厨房呈的菜单只有老夫人的杏仁酪,这行小字是后添的。"她又取出另一张纸,"这是近三日采买账,雪梨是今早寅时二刻,由林侧夫人房里的小丫鬟阿朱亲自去菜摊挑的。"
林侧夫人正捏着银匙搅杏仁酪,闻言手一抖,银匙"当啷"掉进碗里。
她穿的湖蓝缎子衫本就不合身,这一震更是绷得肩头起了褶皱:"昭昭这是何意?
我...我不过见大姑娘近日操劳,想替老夫人添个甜羹——"
"侧夫人倒是贴心。"沈昭昭打断她的话,目光扫过林侧夫人鬓边那支点翠步摇,"只是这步摇上的东珠,倒和上月贵妃赏给母亲的那串东珠极像。"她冲紫鸢颔首,早候在廊下的小丫鬟捧着个檀木匣进来,"方才我让丫鬟去侧夫人房里取东西,偏巧在妆匣最底层翻出这个。"
匣盖掀开的瞬间,林侧夫人的脸"唰"地白了。
匣中静静躺着一串东珠,每颗都有鸽蛋大小,在烛火下泛着暖玉般的光——正是半月前太后寿辰,贵妃特意差人送来给沈老夫人的贺礼,当日便被沈夫人收进库房锁了。
"侧夫人私藏主母的赏赐,莫不是想冒领恩宠?"沈昭昭的声音依旧温温柔柔,可落在林侧夫人耳里却像钢针刺骨。
她忽然想起前日沈昭昭查账时的狠劲,账本在她手里翻得"哗哗"响,但凡有半文钱对不上,立刻命人去当铺查当票——原来那时她就开始布局了!
"老爷明鉴!"林侧夫人"扑通"跪在青砖地上,鬓边的点翠步摇歪到耳后,"是晚晴说...说大姑娘待她刻薄,我才想替她争口气!
那东珠是...是晚晴说库房钥匙在李嬷嬷那,让我去拿的!"
"母亲!"林晚晴猛地站起来,绣鞋后跟绊在桌角,差点栽进汤盆里。
她望着沈尚书骤然沉下的脸,膝盖一软也跪了下去,眼泪"唰"地涌出来:"姐姐误会了!
我...我只是见姐姐总咳,想让李嬷嬷添点润喉的羹汤,绝没有别的心思!"
沈尚书的指节重重叩在案几上,震得茶盏里的水溅出来:"够了!"他盯着林侧夫人发颤的肩头,又看向林晚晴哭花的脸,突然觉得这对母女格外刺眼——相府的内宅,何时成了她们撒野的地方?"林氏,你协从下仆私改菜谱,又私藏主母赏物,即日起禁足西跨院,没有我的令不准出门!"他转向林晚晴,"你随母同住,好好学些规矩!"
林晚晴扑过去拽沈昭昭的裙角,眼泪蹭得月白裙裾一片狼藉:"姐姐,我知道错了!
求你替我向父亲说句话!"沈昭昭垂眸望着她,腕间的翡翠镯子在她泪痕里晃出一片幽光——前世此时,她也是这样跪在自己脚边哭,可转头就把她咳血的模样添油加醋说给太子听,说她"身子弱得连家宴都撑不住"。
"有些事,不是没发生,只是时候未到。"沈昭昭轻轻抽回裙角,声音像春夜的风,"晚晴妹妹若真想学规矩,不妨跟着紫鸢抄两本《女诫》。"
林晚晴的指甲掐进掌心,却连句反驳的话都不敢说。
她望着沈昭昭端起茶盏的模样,忽然想起方才在厨房看见的——李嬷嬷端着那碗撒了野花椒粉的羹汤往她院里去时,沈昭昭站在廊下,唇角的笑比刀还利。
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停了,穿堂风掀起半幅绣着牡丹的帷幔。
角落里,穿青布短打的小太监悄悄掀帘出去,靴底的泥点在青砖上印出个模糊的脚印——这是楚怀瑾安插在相府的暗卫,此刻正捏着袖中密折,往宫城方向快步而去。
家宴散得比往年都早。
沈昭昭扶着紫鸢往松竹院走,经过正厅时,忽听身后传来沈尚书的声音:"昭昭,留步。"她转头望去,父亲站在檐下,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柄悬在头顶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