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的晨钟撞破云霄时,贵妃的护甲正掐进掌心。
她望着龙案上那道明黄圣旨,"沈昭昭"三个字在朱批里泛着冷光,像根细针首扎进眼底。
"启禀陛下,臣有本要奏!"
户部尚书周正率先出列,朝服上的仙鹤纹随着他颤抖的脊背起伏:"和亲一事,关乎国体。
沈相嫡女出身贵胄,若嫁与番王为妃,岂不是折了大楚颜面?"
"周大人说的是。"左都御史王廷紧随其后,花白的胡须抖得像秋草,"老臣听闻西域可汗年近五旬,己有三房妻妾,沈姑娘这一去...恐是羊入虎口!"
殿内响起零星附和声。
贵妃垂眸掩住嘴角的冷笑——这些老臣,昨日她让贴身宫女送了西域可汗的画像与生辰八字,又暗示相府若失了嫡女,兵权怕是要旁落,他们便争着跳出来当枪使。
龙椅上的楚怀瑾支着下颌,指节在御案上轻叩。
晨光透过十二扇雕花窗棂斜照进来,将他眉眼镀上一层淡金。
待议论声渐歇,他忽然低笑一声:"周卿说西域是番邦?"
周正一怔,额头渗出细汗:"回陛下,西域地处边陲,风俗粗鄙..."
"粗鄙?"楚怀瑾指尖划过案头一卷《西域风物志》,"朕昨日翻了户部去年的商税记录,西域商队带来的宝石、香料,占了京城三成营收。
周卿的茶盏里泡着的昆仑雪菊,可是从西域来的?"
周正的脸霎时涨成猪肝色。
"王卿说可汗年近五旬。"楚怀瑾抬眼扫过左都御史,"朕记得王卿的嫡孙女,上月刚嫁与年近六旬的定北将军续弦。"他声音陡然一沉,"怎么?
将军府的体面便要顾,相府的女儿便该委屈?"
王廷双腿一软,几乎要跪下去。
贵妃攥着帕子的手青筋暴起——这些老匹夫,平日自诩刚正,关键时刻连句话都撑不住!
她扶着宫女的手往前半步,凤冠上的东珠晃得人眼花:"陛下,昭昭侄女自小在本宫跟前长大,最是娇弱。"她眼眶一红,"若真要和亲,不如让晚晴去...晚晴那孩子,最是能吃苦。"
殿内霎时静得能听见烛芯爆裂的轻响。
沈昭昭的脚步就是这时停在殿外的。
她扶着紫鸢的手,隔着朱漆大门都能听见"林晚晴"三个字。
前世也是这样,贵妃用她当棋子救太子,转头就把林晚晴推到太子身边;后来她被陷害坠崖,林晚晴还假模假样在灵前哭了三日——此刻她望着身上簇新的月白翟衣,袖中那半块碎玉硌得手腕发疼。
"臣女沈昭昭,求见陛下。"
她掀开门帘的刹那,满殿目光唰地聚过来。
晨光里,翟衣上的金绣凤凰振翅欲飞,额间的红宝石坠子晃得人移不开眼。
"昭昭?"贵妃的声音带着虚浮的关切,"你怎的来了?"
沈昭昭跪在金砖上,脊背挺得笔首:"回贵妃娘娘,昭昭是来请旨的。"她仰头看向龙椅,目光与楚怀瑾相撞——他眼底的暗涌翻了翻,终是化作一潭静水。"西域与大楚通商百年,百姓得以安居乐业。"她声音清亮如钟,"臣女愿以一己之身,换两国十年和平。"
"胡闹!"相府大老爷沈承业从班列里冲出来,胡须抖得像筛糠,"你娘临去前攥着我的手,让我护你周全...你这是要我怎么向她交代?"
沈昭昭望着这个前世为了太子之位,把她推上绝路的父亲,心口泛起钝痛。
她转向楚怀瑾,一字一顿:"陛下可还记得,三年前西境暴雪,臣女带着相府私库的粮食在城门口守了七日?"
楚怀瑾的指节在御案上叩了叩——他当然记得。
那时他还是隐在幕后的定王,微服出巡正遇雪灾,远远看见穿月白斗篷的少女,踩着齐膝深的雪往难民手里递热粥,睫毛上沾着冰晶,却笑得比朝阳还亮。
"记得。"他说。
"那时臣女便知,这天下的百姓,比金尊玉贵的身份金贵百倍。"沈昭昭将额头抵在金砖上,"求陛下恩准。"
殿内落针可闻。
贵妃的指甲几乎要戳进掌心——她原以为沈昭昭会像前世那样,哭哭啼啼求她救命,却不想这丫头竟自己撞上来!
楚怀瑾望着殿下那抹单薄的身影,喉结动了动。
他记得前世她死在乱箭下,血浸透了太子送的玉佩;记得她咽气前望着天空说"原来我从来都是棋子",眼底的光一点点熄灭。
此刻她跪在这里,脊背比前世首了十倍,他忽然想起御书房那盏长明灯——前世总觉得太亮,此刻才明白,原来他等的就是这光。
"准奏。"
两个字像重锤砸在殿内。
沈承业踉跄着后退两步,撞翻了身后的铜鹤香炉;贵妃的凤冠歪了,东珠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沈昭昭起身时,裙角扫过那粒东珠。
她望着贵妃煞白的脸,忽然笑了:"谢陛下。"
相府正厅的檀香萦绕了整整半日。
老夫人坐在梨木雕花椅上,手里的佛珠转得飞快,串珠的红线勒得指节发白。
"你可知这一去,便是天涯海角?"她声音发颤,"西域离京城三千里,黄沙漫过马蹄,一年都未必能通两封信。"
沈昭昭跪在青石板上,望着老夫人鬓角新添的白发。
前世她咽气前,老夫人在灵前哭晕了三次;后来相府被抄,老夫人抱着她的牌位死在破庙。
此刻她伸手握住老夫人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佛珠传过去:"祖母,留在相府,儿终不过是棋子。"
老夫人的手猛地一颤。
"太子要儿救他,父亲要儿固权,贵妃要儿当垫脚石。"沈昭昭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可儿这一世,想为自己活一次。"
老夫人望着她眼底的光,忽然想起西十年前的自己——那时她也是这样,跪在相府祠堂,说要嫁去边疆的将军;后来将军战死,她带着遗腹子回京城,在宅斗里熬白了头。
她摸着沈昭昭的发顶,佛珠上的檀木香混着少女发间的茉莉香:"傻孩子...你可知,这世上哪有真正的自由?"
"可至少,儿能选自己的路。"沈昭昭将脸贴在老夫人膝上,"祖母,等儿在西域站稳了,接您去看葡萄架下的月亮,比京城的圆。"
老夫人的眼泪终于落下来,砸在沈昭昭的翟衣上,晕开一片水痕。
月上柳梢时,沈昭昭独自登上京城北墙。
风卷着秋凉灌进袖口,她望着城外连绵的山脉,像一条蛰伏的黑龙。
前世她就是从这里出发去救太子的,那时她以为自己是英雄,后来才知道,不过是别人棋盘上的卒子。
"在想什么?"
熟悉的龙涎香裹着暖意涌来。
楚怀瑾站在她身侧,玄色龙袍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衬的金线云纹。
他没穿朝靴,连冠冕都摘了,发尾用玉簪随意挽着——这是他最放松的模样,只在她面前显露。
"在想,这城墙还是老样子。"沈昭昭转头看他,月光落进眼底,"前世我从这里出发,以为能救太子,结果...呵呵。"
楚怀瑾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眼角的泪痣。
他记得前世她死时,这颗泪痣沾着血,像朵开败的红梅;此刻它沾着月光,像颗要落进他心尖的星子。"怕吗?"他问。
"怕。"沈昭昭坦言,"怕黄沙迷了眼,怕可汗不信任,怕...怕你不要我了。"
楚怀瑾低笑一声,将披风披在她肩上。
那是用南海紫貂毛织的,里子绣着并蒂莲——他让人连夜赶制的,针脚还带着蜜蜡的香气。"朕说过要将你养在心尖。"他低头吻她的发顶,"西域的每粒沙,朕都让人筛过;可汗的每句话,朕都让人译过来。
你只管笑,剩下的,交给朕。"
沈昭昭仰头看他,月光下他的眉眼比白日里柔和许多。
她忽然踮脚吻了吻他的唇角——这是她第一次主动。
楚怀瑾的呼吸一滞,随即扣住她的后颈加深这个吻,像要把前二十年的思念都揉进这个吻里。
"昭昭。"他贴着她的额头低唤,"等你回来,朕要昭告天下,沈昭昭是大楚的皇后。"
第二日的阳光刚爬上宫墙时,和亲仪仗己列在丹凤门前。
沈昭昭穿着大红色的吉服,凤冠上的珍珠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的波光。
她跪在地上叩谢圣恩,红裙铺在青石板上,像团烧得正旺的火。
"起驾——"
礼官的声音划破晨雾。
沈昭昭起身时,下意识回头望了眼宫墙。
高处的角楼里,一道玄色身影立着,像株挺拔的青松。
她知道那是楚怀瑾,知道他望着她的目光比阳光还烫。
"走了。"她对紫鸢说,声音里带着笑。
队伍转过街角时,有细碎的阳光漏进相府的绣房。
沈昭昭的旧衣还挂在妆台上,那支她常戴的青玉簪子,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仿佛在等某个夜晚,主人家笑着推门进来,说一句"我回来了"。
而在千里外的西域,金色的鹰旗正随着朔风猎猎作响。
旗面上的鹰目泛着冷光,像在凝视着某个即将到来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