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又潮又闷,像个发霉的胃,慢慢沤着黑暗和那点没指望的劲儿。我瘫在冰凉的水泥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凉的墙。陆沉舟最后瞅我那一眼——冰碴子似的,在我那糊满“唐土”的手指头上停了一瞬——跟烙铁似的烫在我脑子里。他啥都知道。不光知道我豁出去接黑市的活儿,连我去了哪儿、干了啥,他都门儿清。栖梧苑那只眼睛,压根儿就没挪开过。
那个帆布包扔在脚边,里头是那沓救急、可也臊得慌的钱。我摊开手,在昏黄的灯泡底下,指头尖儿、指甲缝里,全是深褐色的“唐土”和灰白的胎泥,脏得跟罪证似的,洗都洗不掉。喘口气儿,好像还能闻见那股从地底下钻出来的、混着烂味儿和铁锈气的土腥气。我猛地缩成一团,把脑袋埋进膝盖里,胃里头翻江倒海,不是孕吐,是那股子被扒光了、捏死了的怕和臊。
小磊暂时喘上气了,代价是我被死死钉在了这张看不见的网里。陆沉舟的“好心”,是裹了糖的毒药,是吊在脑瓜顶、随时能砍下来的刀。下回呢?下下回呢?我还能拿啥去填?肚子里那个不该来的小东西,这会儿成了我最大的软肋,也成了陆沉舟手里最趁手的把柄。
眼珠子没啥焦点地扫过墙角。那匹修了个七七八八的唐三彩马,孤零零地戳在旧木头桌子上。昏黄的光描着它缺胳膊少腿的样儿,那条刚接上的后腿,接口那儿新糊的灰白胎泥,在灯底下扎眼得很。老黑那油叽叽的威胁还在耳朵边儿响:“三天!…不然你弟下礼拜的药,哼哼……”
时间跟冰凉的沙子似的,从手指头缝里哗哗往下漏。我得弄完它。不是为老黑,是为了下回的透析,为了下回可能又得来一回的抢救。
一股子豁出去的狠劲儿撑着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肚子里头丝丝拉拉地疼,被我硬压下去。我挪到桌子前,抓起那管标签都磨花了的“强力环氧”。那股刺鼻的味儿又冒出来,我强压着恶心和晕乎,用刮刀挑起一小坨,准备糊在马肚子上最后那道细口子上。
刮刀尖儿眼看就要碰着胎骨裂口边儿了,我手猛地一顿。
昏黄的灯光底下,马肚子那道口子最里头,挨着断腿接口那块胎壁上,好像…有点不对劲儿。不是脏泥巴,也不是胎泥本来的色儿。那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颜色深点的、歪歪扭扭的鼓包,嵌在糙乎乎的胎骨纹路里,像个长了多少年的老疙瘩。
我心脏“咯噔”一下。修东西修久了,对这种不对劲儿有种本能的警觉。这道口子位置刁,我修的时候清得特别仔细,拿最小号的刮刀和软毛刷一遍遍蹭过里头。这疙瘩,不该有。
是烧窑的时候没烧好?还是…别的啥?
老黑那张油光光的脸在我眼前晃,眼神躲躲闪闪。黑市的玩意儿,来路不明,真假难说。有些东西,不光光是破了那么简单。
我撂下刮刀和胶,从工具箱最底下翻出那个小手电筒和一个高倍放大镜。使劲儿吸了口气,压住身上的难受和心里的疑乎,我凑近马肚子那道口子。冰凉的手电光像根针,首首戳进那道黑黢黢的缝里。
放大镜底下,糙乎乎的灰白胎骨纹路放得老大。光柱死死盯住那个小鼓包。
不是胎泥自个儿结的块。那疙瘩表面光溜,带着股人工磨过的、不自然的劲儿。颜色深褐色,跟旁边的胎骨有点不一样,边儿上…好像有细得几乎看不见的缝?它像是…被啥玩意儿,小心着、故意着塞进胎壁里的!
一股凉气顺着我脊梁骨“嗖”地爬上来。这绝不是烧窑烧出来的!修东西的手指头对料子的感觉贼准。这玩意儿,是后来有人塞进去的!
我立马放下放大镜,从工具箱里找出那把最细、最利的——我爸留下的钛金刮刀。刀身薄得像柳树叶子,闪着冷冰冰的光。这把刀,不知道在多少毫厘之间剔过脏东西,也让我那次豁出去从窑火里抢出来,烫糊了手心。
这会儿,它成了捅开秘密的钥匙。
我憋着气,小心着心儿地把刮刀尖儿探进裂缝里。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蝴蝶眼睛,准准地绕开新糊的胎泥和胶,冲着那个嵌得死深的鼓包去。刀尖儿在那鼓包边儿上细得不能再细的缝儿那儿,轻轻一挑——
“嗒。”
一声轻得差点被心跳盖过去的脆响。
那个深褐色的小疙瘩,居然动了!它不是死死嵌在胎骨里的,倒像是被啥黏糊玩意儿,小心地粘在胎壁一个天生的坑洼里。
我心跳“咚咚咚”地撞着胸口。用刮刀尖儿小心地把它从胎壁上拨拉下来,再用长镊子,屏住气儿,跟做心脏手术似的,一点一点,慢得磨人,把那个深褐色的小玩意儿,从黑黢黢的缝里夹了出来。
掉在手心。
不是石头子儿,不是泥疙瘩。
那是一小卷比小指甲盖还小的、卷得死紧的……胶卷!
深褐色的塑料壳子,带着一股坟坑子里才有的阴冷潮气。它安安静静躺在我脏乎乎的手心儿里,小得可怜,可像个不吭声的、从地底下冒出来的炸弹。
我觉着全身的血“呼”一下全冲脑门子上去了,紧跟着又冻成了冰坨子!我眼珠子死死盯着手心儿里那点胶卷,气儿都忘了喘,连肚子里那点丝丝拉拉的疼都觉不出来了。
黑市…来路不明的唐三彩…马肚子最里头…故意藏起来的胶卷…
许清棠!周曼!陆沉舟!
一堆破烂事儿在我脑子里疯转、乱撞!一个吓死人的念头,跟冰凉的毒蛇似的,“噌”地一下钻了进来!
我几乎是扑到桌子前头,手忙脚乱地乱翻。没暗房,没显影药水。我抓起桌上那瓶洗家伙什儿用的高浓度工业酒精,又扯了张干净的白打印纸。手抖得不成样子。
我把那一小疙瘩胶卷,小心着心儿地泡在倒进瓶盖的酒精里。深褐色的壳子在透亮的酒里慢慢发软。时间一秒钟一秒钟地熬,慢得跟过了几辈子似的。我眼珠子都不敢眨,死死盯着。
终于,瞅见胶卷边儿上好像有点要分开的迹象!我立马用镊子夹住胶卷一头,憋着气儿,拿刮刀尖儿帮忙,跟揭一层一碰就碎的千年古画似的,一点一点,把那深褐色的塑料壳子,从卷得死紧的胶片上剥了下来!
卷着的、半透亮的胶片露在昏黄的灯底下。太小了,上面的影子糊成一团。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手抖着,把那张白打印纸铺桌子上,小心着把那卷小小的胶片放纸上,然后拿起那个小手电筒,拧到最亮,首首地、死死地按在胶片上头!
刺眼的光柱子打透半透亮的胶片,在下头雪白的打印纸上,投下个小小的、可模样儿一点点清楚起来的影子!
那是…个人影儿!
我眼珠子猛地一缩!
我赶紧趴下去,脸都快贴上纸了,眼珠子死死盯住那个被强光照出来的、只有钢镚儿大小的糊影子。
是两个人!
背景看着像…风沙呼呼的敦煌戈壁滩?远处模模糊糊的,是莫高窟那片山崖,跟大蜂窝似的。
近处,俩穿着冲锋衣、戴着遮阳帽的年轻女的,肩膀挨肩膀靠一块儿,冲着镜头笑。左边那个,笑得温温柔柔,眼睛干干净净,带着股没经过事儿的纯劲儿——是许清棠!活的、年轻的许清棠!不是栖梧苑画室里那些冷冰冰的画儿上的她!
右边那个,亲热地搂着许清棠肩膀,笑得跟朵花儿似的女的——
是周曼!比现在年轻不少,可我打死也认得出来!那眉眼,那笑模样儿!
我心脏在腔子里疯了一样地撞,快从嗓子眼儿蹦出来了!我死死咬着下嘴唇,尝着一股子铁锈味儿。眼珠子跟被吸铁石吸住了似的,挪不开那点小影子。光这照片就够吓人了,可更要命的,是照片旁边空白地儿上,用细得要命的笔、一看就是后来慌里慌张写上去的几行小字!
那字儿细细的、秀秀气气的,带着股眼熟的劲儿——是许清棠的字!
我手指头哆嗦着,差点碰都不敢碰那几行被强光照得清清楚楚的字。我凑得更近,鼻子尖儿快戳着冰凉的纸面了,每个字儿都跟烧红的钉子似的,狠狠扎进我眼珠子里,刻进我骨头缝里:
**“曼,你换了我的钴蓝。”**
**“头晕……颜料味不对……”**
**“她为什么要……”**
字儿到这儿就断了,最后一个“要”字的尾巴,拖得老长,看着没劲儿,还带着点打哆嗦的意思。
嗡——!
我觉着脑子里像有口大铜钟被抡圆了砸了一下!震得我耳朵眼儿里嗡嗡响,眼前一阵阵发黑!
周曼换了许清棠的颜料!
钴蓝!
头晕!
苯中毒!
栖梧苑监控里周曼鬼鬼祟祟的影儿…许清棠本子上记的“天然石青”的念叨和后来单子上PG28现代色料的矛盾…陆沉舟急着烧胶卷的劲儿…还有我肚子里这块肉,医生说的“有苯中毒史的孕妇”那狠话…所有零零碎碎、被捂着盖着、拧巴着的事儿,在这一刻,被这张藏在唐三彩马肚子里、许清棠自个儿写下的控诉,像根看不见的线,“唰”一下全串起来、炸开了!
真相!被捂得死死的、带着血味儿的真相!
一股子说不上来的冰凉和滚烫一块儿淹了我!我猛地捂住嘴,恶心得翻江倒海,不是孕吐,是那股子扑过来的、能憋死人的阴谋和背叛的臭味儿!
就在这时候——
“哐当!”
地下室那扇锈得掉渣的铁门,被人从外头,用一股子不容你喘气儿的劲儿,猛地推开了!门轴“嘎吱”一声惨叫,狠狠撞在后头的墙上!
走廊里那死白死白的光,“哗”一下涌进来,瞬间把地下室的昏黑撕了个大口子!
一个又高又硬的人影堵在门口,背光站着,跟尊突然冒出来、专门来判你刑的石头像似的。他身上那股子冷气儿,混着雪松味儿,压得人喘不过气。那眼神跟俩探照灯似的,穿过乱飘的灰,准准地、死死地钉在我脸上,钉在我那只攥着手电筒、照亮了照片和字儿的手上!
是陆沉舟!
他来得太快了!快得像鬼!快得好像他早就知道这儿正发生啥事儿!